宋方州缄默良久,点了点头,“放心吧,魏子贺这条线我早有铺垫,没那么容易被人找到破绽。你不知道,接到尊师信函时我便调查过,究竟是何人藏在抵货会里,借着露露的手大赚通融费,结果就是这个姓魏的。从那时起,我便已经在上白石心里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如今是他自己怀疑到姓魏的,不关我事。”
宋方州抬手抿了口茶,修眉微挑似又回到起先的松弛状态,拍拍陈雪堂的肩道,“你看啊,我来上海这一趟,既帮你们扬眉吐气打赢了官司,又借上白石这把刀铲除了魏子贺这个狗日的混账货,我这一趟来得值不值得?”
陈雪堂不答反问,“你还是要回哈尔滨么?”
宋方州一笑悠然,“当然了,我这一走,不知多少北方佳人思念成疾啊!”
“我问你句话,你别跟我胡扯。”陈雪堂蓦然抬眼,目光笔直地投过去,却是沉吟一刻才开口,“你与金太太……真如旁人传的那样么?”
“什么意思?”
“你心里若真有了旁人,便再不要回上海了,别叫她撞见你与旁人好。”
宋方州眼神一滞,也不问陈雪堂口中的“她”是谁,随即垂了眸,自嘲一笑,“我与她,缘分早尽了,没什么好——”
“可她总是哭。”陈雪堂截过话来,眉间闪过一分若有若无的痛楚,无声叹息,“这些年,其实,我和她始终都……”
语声顿住,宋方州也不追问,不知多久才听他继续道,“方州,她从来没忘记过你,她心里只有你。”
“我知道。”
宋方州接一句,似漫不经心的随口之语,就连那斜飞的眉峰也未抬一下,只专注地擒着盖碗低头倒茶。饶是专注,他的手仍是颤抖,暗褐色茶汤从缝隙中溅出,只一滴,一瞬,便在他雪白的袖口浸开触目惊心的痕,慌忙抹拭,却是越发深重了。
陈雪堂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他的无措与局促,只听屏风外头传来一口京腔:
这才是今生难预料,
不想团员在今朝。
回首繁华如梦渺,
残生一线付惊涛……
似心焦得厉害,宋方州重新点起一支香烟,一连吸上两口,又去望窗外夜色中那繁华绚丽的十里洋场。
烟雾遮掩了他眼底的红,视线外黑影憧憧,他的目光逐渐空彻,蓦地开口,“就算我欠她吧。找机会你告诉她,我与奥丽的确就是外间传的那样,等这边的事情一了,我会尽快北上。”
一大早,陈明光兴冲冲来到明珠戏馆找梁画玉,一楼寻了一番没见人,便径直到她二楼的闺房。
梁画玉眼下正在试衣服。
一个裁缝和两个侍女忙得团团转,布匹缎带满天飞,华达呢,灯芯绒,粗花呢,法兰绒,提花呢,皱纹呢,毛哔叽,大衣呢,英国花呢……从旗袍到洋装,从大衣到貂皮,梁画玉俏生生站在穿衣镜前转来转去,一个油头粉面的小个头男人正翘着脚坐在沙发里,口中还叼着一支香烟。
陈明光的一腔兴头只能急剎车,霎时愁肠百结——
自打打赢了工部局那场官司,梁画玉在这上海滩名声大了,身边便总是围满了人,有时连他也近不得身。
那个娘里娘气的小赤佬叫什么来着?
什么莲生?
还是什么玉莲?
陈明光记不起他的全名了,只知道他与梁画玉同台唱过几场,从前也没交情的,今日竟就这么明目张胆地坐到她闺房里来了,真是岂有此理!
未及开口,梁画玉已经在镜子里瞧见了他,回眸甜甜一笑,“傻子,站在那儿干什么呢?快过来,帮我挑衣服。”
“眼看入夏了,你挑什么貂皮大衣啊?”
“我喜欢貂皮大衣!”
“搞不懂你。”陈明光趟着一地的碎布料艰难走到梁画玉面前,听她问,“你看,你看这两件貂皮大衣,黑色的好,还是红色的好?”
“红色衬梁小姐!梁小姐皮肤白嫩,穿红色亮堂堂,明艳艳,老灵的!”
答话的并非陈明光,而是早先坐在沙发里的夏莲生。
陈明光原本对这些没什么主意,此刻却将头一扬,硬气道,“选黑色,黑色贵气。”
岂料梁画玉一撇嘴,抓起那件黑色的貂皮大衣便丢在地上,反而拿起那件红色的凑到镜子前比量,“贵气?好笑,我梁画玉如今哪儿还需要衣服来衬贵气?裁缝师傅,我选红色。”
裁缝一猫腰,连连点着头,忽地全身一抖——
“滚,都给老子滚出去!”陈明光发狠砸了一盏茶杯,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吭声,终是在梁画玉眼神的示意下一溜烟儿退出了房间。
陈明光扯了领带坐到沙发里,忽又想起这是那个娘娘腔刚坐过的地方,立马就起身,双手往裤兜里一插,满屋子开始转。
梁画玉噗嗤笑了,也不恼他砸了茶杯,更不近前,只点了支烟抽。她双臂环胸,秀眉一挑,将烟雾吹到他脸上去,“吃什么飞醋呢?”
“这是我吃飞醋吗?大清早的,你给我说,他凭什么出现在你房里?”
“这可由不得你管。”
“你说什么?”
“我并未嫁你,你我又无婚约,你愿意找我便找,我开门欢迎,但若想干涉我房里有没有旁的男人,你可就不够格了。”
“是,我是没说过娶你!那你也不能——尤其是,就那个娘娘腔,他难道能娶你吗?”
“娶不娶的,能怎么着呢?”梁画玉一笑,执着香烟的手腕一转,笑容中流露高高在上的快活意味,“如今我有钱,有名,有生意做,够用的了。至于男人嘛,有也好,没有也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