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昭回眸,听见温明漱在院中道,“财政司?不是交待了么,今日只请家里的亲眷,不论什么司,你去婉谢了他便是。”
阿荣迟疑未动,“宋先生说,他是来给老爷祝寿,也是来替昆展商行的李老板赔罪,还请老爷笑纳了他的贺礼。”
“啊,这么一说,我倒想起这号人物了。”温明漱哂笑一声,声音中流露明显的不屑,“财政司宋方州是吧?此人是李昆展的内弟来着。李昆展有妻有女,却在外面为了个戏子搞出这么大名堂,这个宋方州非但不替姐姐讨说法,反帮着那姓李的来赔什么罪,能是什么好人?一路货色!去,谢了他走,不要让他进门!”
聂昭在门内听温明漱骂得痛快,顿觉神清气爽。待到阿荣脚步响起,她到底还是推门出去,扬声唤住阿荣,“等等!”
她上前两步,含笑对温明漱道,“这位宋先生是我的朋友,嫂子,你卖我薄面,让他进来吧。”
有时尽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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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说过了一刻钟的时间,宋方州才终于现身。眼下,聂昭站在蒋老先生身后,屋内除她二人便仅剩了一个温明漱。
打从宋方州踏进暮云堂来,温明漱的目光便紧紧跟随,偶尔再朝聂昭递来个眼神,那姿态全然不似对待问安道贺的宾客,倒有一副考量妹夫的架势。聂昭从旁瞧着,恼也不是,窘也不是,又不好开口解释什么,索性就将头一低,假装不存在。
余光里,男子的身影徐徐近前,聂昭这才注意到,他今日从头到脚都是西式打扮。雪白色衬衫,温莎结领带,平驳领西装,乌黑鬓发修得齐整,布洛克皮鞋锃明乌亮。面上倒是一扫往日飞扬,显得十足持重,颇具谦谦政客之风。
这个人,难道不晓得蒋老先生不喜新式做派么?
来不及指斥他这打扮,聂昭的注意力已经被吸引到了另一处去——
“晚生宋方州,恭祝蒋老先生春日载阳,副履齐长。今日略备薄礼,不成敬意,还请老先生笑纳。”
醇和的声音里,那人将手里的暗金色方罐往前一送,聂昭看得清楚,那正是她方才交给了阿芳的涌溪火青!
这回她可算想通了,此人何以花费了整整一刻钟的时间姗姗来迟,原是没备贺礼,现寻去了!
“涌溪火青?”
“蒋老先生慧眼。”宋方州一笑,抬眸触上聂昭的咄咄眼神,笑容登时凝结——
眼见这位宋先生一表人才,蒋老对其送来的贺礼也是赞不绝口,再加上聂昭这一层关系,温明漱对宋方州的成见也就消减了大半。
寿宴过后便是连唱的戏场。蒋家有私人的戏楼,一层是数十的连排堂座,二层设有几间贵宾雅座。温明漱眼尖,一眼认出宋方州领带的纹样与聂昭所穿旗袍是一样的,这便什么都明白了。她有意没将聂昭安排在蒋老身边,而是为这二人单独安排了一间雅座。
各间雅座之间以屏风相隔,那屏风是雕花镂空的,彼此声仍可闻,影仍可见,虽说谈不上什么隐秘,可到底也比天井下头的堂座要隐秘许多,方便聂昭骂人。
她早就想骂人了。
耳听得金鼓震天,旌旗回转,一出《赤壁之战》已端上台前——
浩然正气冲霄汉,
惊醒了星斗闪闪寒,
骇浪奔涛增婉转,
风叱云咤也缠绵,
老将军珍重,
此身经百战,
珍重了东风初送第一船。
聂昭盯盯瞧着,只恨那周公瑾的长枪没握在自己手里,终于就着台上洪亮的唱腔开口,“你他妈的,敢偷姑奶奶的贺礼?”
说话时,她的目光始终锁在楼下的戏台上,面上也挂着得体笑容,语声却是凶恶非常的。
宋方州此时才明白,此女何以一路拉长着脸,一句话也不肯讲。
原来那罐子涌溪火青是她带来的。
他笑出声来,却见那人霍然转眸,眼神好似尖钉一般,要将他钉到墙角去。
在这无声的威迫之下,宋方州勉强忍了笑,也学她的模样将目光投到戏台上,神色淡淡地道,“我对天发誓,我真不知道那罐茶叶是你的。”
“你是如何从阿芳手里拿到的?”
“你说那个女佣?这不难,你要知道,绝大多数女子见了我宋方州都是言听计从的,尤其是年轻的女子。”
“说人话。”
“咳。”宋方州咳一声,换了一边二郎腿去翘,也不恼,就那么维持着淡笑继续道,“蒋家今日不是只招待自家亲眷么,宾客肯定多数都姓蒋啊,我就对她说,是蒋小姐叫我替她来取贺礼,她就给我了。”
“那你怎么就知道是蒋小姐,不是蒋公子?”
“这就纯粹看命了,赌一把喽。”
“不是,我就不明白了。”聂昭咬得后槽牙直发麻,转眸看一眼宋方州,立刻就感觉神情维持不住了,只好再度去看戏台上的美周郎,“我就问问你,过来祝寿,为什么不带贺礼?”
“我哪想到我进得来啊?”
“你还有理了!”聂昭一拍桌板,立马引了隔壁目光过来,这便又重新露出一盏笑容,只用微挑的眉峰示意宋方州重新回答她的问题。
春风拂来,廊后花树摇曳,风里携来清新的香气。以旁人来看,这花下的二人一个风雅翩翩,一个端庄如玉,自是无双的璧人一对。唯有桌上的两樽茶盏明白,这二人一个忍笑,一个忍气,就快将它们捏碎了。
宋方州慢条斯理地为聂昭续上一盏茶,随即一板一眼地重新答道,“我早听过温明漱的名字,人都道那是个苛刻严厉的人,谁晓得今日怎么就好说话了?况且,蒋家也早放了话出来,说今日只请亲眷,不接待外宾,我当然以为我进不来,那还预备贺礼做什么?让蒋家人知道我来过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