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雪庭不由一怔。
韩瑛喃喃道“任,为身之所恶,成人之所急。”顿了顿,他忽然又道,“你还说过,当循圣人言,摩顶放踵,以利天下。”
“还有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己诺必诚。”
“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
季雪庭轻声替他说完。
随后他怔怔望向韩瑛如今疲惫消瘦苍老的面颊,叹了一口气“是啊,确实是我跟你说的。”
只不过,他当年那般教导,纯粹是因为年少轻狂的韩瑛行事极端,剑走偏锋,好听点是少年锐意,难听点真真就是无法无天。
韩家少主的性子太过桀骜,季雪庭与他相伴那几年,也不由头痛,心知以韩瑛这种性格日后恐怕会惹出大祸。
毕竟,在三千年前,也曾经有个金尊玉贵的少年,仗着自己身份尊贵,行事不管不顾又无人压制,最后落得那般凄惨收场。
出于一点复杂微妙的私心,季雪庭便捏着鼻子,刻意将些人世间流传的大道理一股脑灌输给了韩瑛,倒也不求韩瑛真的盖头换面变个迂腐佬儿,只求他在做事时稍稍顾忌一些,不至于太过于出格。这样一来,也算是成全了他们这段哥哥弟弟的情谊。
季雪庭压根没有想到,当年那般凶狠莽撞的少年,竟然还真的把那些大道理一字不漏地听到心里去了,而且而且还化为了自己之后一生的准则。
“季大哥,你知道我为什么留在这种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吗”韩瑛见季雪庭脸色复杂,忽而惨淡一笑,“因为我在这里看到了人间炼狱。这里没有灵气,神佛不至,百姓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曾见青州贫民为避山中妖魔,每个旬日便抽签将村中小儿绑在荒野任由那些鬼怪啃食,只求能得到那么十天半个日的安宁。抽签那日,哭声震天。我还曾见一家老小,上下二十余日,前一日还挤出家中最后一点粗粮招待我这个过路之人,只求我能护他家唯一的小女儿能够平安逃出青州,可不过一日而已,等我送了那姑娘再回去时,那一家子人竟然早已沦为满地白骨,化为了妖魔口粮此等惨事,在青州上下,比比皆是。”
“所以你便动了恻隐之心,决定替上天护着这群百姓。”
“并非恻隐,而是为侠之心。既然此地天不管,地不管,那就由我韩瑛来管。”
韩瑛直视着季雪庭,因为过度疲劳而凹陷在眼眶里的眼睛在这一刻却像是倏然点燃了光。
“瀛山内有禁制不可擅入,可这里自有天堑,以其为依建城而居,这里便比青州其余任何一地都更加安全。既然如此,我为何不可在此建城”
“青州困苦,这些人困苦难捱,无非就是需要个木雕石偶寄托那等虚无缥缈的念想,那么,我就给他们这个念想好了,空神位算什么,邪神算什么,有我韩瑛在,一切皆由我承担”
季雪庭听得韩瑛一番剖白,登时能在原地。两人四目相对,房间里一阵寂静。
这般对峙了片刻,季雪庭忽然真心实意地微笑起来。
“我先前还以为你改了性子,但现在想来,你竟然还是那股狗脾气啊。”
他这一笑,反倒让韩瑛有些恍神,显然是不曾料想季雪庭会是这样反应。
“季大哥你之前说你已飞升成仙,我还以为你听到我这些话”
“啊,这个啊,那倒确实,什么天道不管你来管之类的话若是落到别的仙人耳中,确实不太好。”季雪庭挠了挠后脑勺,笑道,只不过随即他望向韩瑛的眼神,却渐渐变得郑重又温柔起来。
“不过,我还是觉得,你现在这样子很好。”
此话一出,韩瑛眼眶竟然隐隐有些热。
有那么一刹那,面前场景竟然与二十年前两人亦师亦友结伴游历天下时的一幕幕重叠起来,恍若时光倒流,回到从前。
只不过,韩瑛毕竟不再是二十年前的韩瑛,哪怕心神震动,也立刻就回过神来。
他看着面前季雪庭,在想想他先前那明显有些奇怪的言行举止,身体猛然僵住。
“季大哥,你其实压根就未曾怀疑过我,对吗”
他声音微哑,沉声问道。
季雪庭用手轻轻抚摸着自己腰侧的凌霜剑,脸色上的笑意渐渐褪去。
“是的,我没有怀疑过你。”他说,“我怀疑的是稚春。”
“”
韩瑛的瞳孔猛然缩紧,他望着季雪庭,看上去好像忽然听不懂后者的话了。
可季雪庭还是当着他的面一字一句冷淡地说完了自己的话。
“为瀛城设下困城之局的妖魔,要么就是他,要么就是与他细细相关。”
“不可能”
韩瑛失声叫道。
比起先前误以为是自己被季雪庭怀疑时,此时的韩瑛显然已经失去了方寸。季雪庭只瞥了他胳膊一眼,就可以看到绷带上的血污又弥漫开来了。
“稚春自小养在我身边,若不是我强行让他到瀛城来,他如今应该应该还在韩家过着锦衣玉食的好日子而且他心智不全,痴症愈重,他根本不可能与妖魔相关”
季雪庭在说出自己想法时候便已猜到韩瑛不信,但如今看着韩瑛这般模样,再想起二十年前三人相伴的那段时光,也有些难言的黯然。
他从怀中掏出了先前在青州荒野第一次遭遇猖神时捡到的那枚通行令牌,将其掷在桌上,与那伥鬼的头颅并排而置。
他将那一夜之事告知韩瑛,轻声道“这枚通行令牌的雕纹之间,隐有特殊的黑色污迹,我先前也曾以为是在荒村小院沾到的泥土,但那天见到了稚春那般认真地修复那一只青州傀,我便忽然意识到,那并非污泥,而是稚春日日与傀儡相伴,操控青州傀用的染黑丝线上的染料沾到了他的指尖。他心智不全,便是有人照料,也很难做到完全净手,平日里使用这枚通行令牌时,难免会将染料沾到上面。当然,这些解释其实都很多余,你一看到这枚令牌,应当就能看出来,他是韩稚春的,不是吗”
韩瑛站在那里,脸色煞白。
他没有否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