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人返回镇上,去了一趟老张的家,晏山在门口消防栓里找到钥匙,开锁走进去,老张已经在沙发上睡得很熟了,酒杯歪倒,窗外的芦荟依旧绿得锃亮且充满生机,它会携带苦涩的汁液活下去,即使种植它的人先它一步枯竭。
第6章请香
母亲夜里打来电话,说外婆生病住进医院,已经插了管,这次有很大的可能挺不过来。从前年开始,外婆的身体断断续续出问题,拖沓到一定地步,简直像一场永不痊愈的流感,要命的流感。晏山从小经常跟外婆生活,外婆是个开明的老太太,不像寻常老一辈的人那般溺爱又或过分管教他,童年生活虽缺少父母的陪伴,但晏山过得十分幸福。母亲说其实之前外婆有几次进医院,但外婆不想告知晏山,这次告诉他,想到可能要见最后一面。
晏山把手机握得湿乎乎的,母亲挂了电话好久,他还是维持着打电话的姿势,想到今年过年时陪外婆打麻将,她还气势十足地胡牌,怎么转眼就气息奄奄地躺进医院,晏山感到不可思议的痛苦,觉得人的命数太随便了,分明要竭力地活,却能轻易地死。
他去医院看外婆,医院的窗帘和天空一样蓝。时隔很久他和母亲、小姨一起在医院对面的餐馆吃饭,她们让晏山下午开车载他们去山上的寺庙,烧香拜佛,祈求菩萨保佑外婆。
母亲退休后很少待在湛城,父亲职位多变动,她经常留在父亲那儿照顾他的起居,父亲在外一身架子,对柴米油盐一窍不通,像个稚儿。年轻时父亲在北京工作,母亲事业心很强,如今倒多出相伴的时间,晏山记忆里父亲每次过年都从首都带回好多驴打滚,他趴在沙发上嚼糯糯的、甜甜的驴打滚,听母亲抱怨父亲多久才能调回来。他知道母亲从不表现她的孤独,家里一共三楼,母亲多数时间一个人生活在家里。
寺庙很大,新近翻修过,神像通体的色彩都无比鲜艳,晏山去购买香火,随着人流一尊一尊跪下、磕头,双手合十,愣怔地在心里许下愿望,很觉得自己是在表演,有点怅然和天真。
母亲说她要顺便为晏山求姻缘和求子。她总是要求晏山延续血脉,说如果不是有晏山,父亲在北京的那些年,她可能会更加寂寞。
难道有我,你就不寂寞、不痛苦了吗?婚姻到底给你带来什么?
晏山问:“神仙管不管两男人在一起?”
母亲狠命地跺脚,眼睛严肃地盯着晏山,晏山不理,从山腰的小屋走出去,向下是绿植簇拥的石阶,窥探到一汪泉水的侧影,在荒僻处流转,美丽得接近悲哀。小姨从身后追出来,拉住晏山的胳膊,着急道:“不要赌气,你妈也是为了你好。”
小姨汗津津的手心火钳一般,强势地贴在晏山皮肤上,一种使人厌烦的温吞感。他知道小姨因为拥有一个二十六岁结婚的儿子和五岁的孙子而自豪,她的生活冻结在幼儿园的老师、饭菜、幼稚的蜡笔画中,糖果味、牛奶味的混合让她幸福,这样的血脉相传多么满足,即使儿子很少陪伴她,孙子也不过是一件贵重的寄放品。
为此她时常劝说母亲:你要让晏山尽早结婚,趁你还有力气帮他带孩子,不能不结婚生子,否则死后好凄惨,臭掉没人发现,地府没有纸钱。
母亲和小姨手心贴手心长大,一起推婴儿车在公园沐浴日光,不懂怎么养出两个截然不同的儿子。母亲是不会为此流泪的,也不暴怒,只是犹自叹气、抱怨,从不直面谈起晏山的性取向,好似她不说出口这件事就是假的。
母亲后一步追出来,沉默地跟随晏山下山,晏山知道她在等他的怒火冷却,才能平稳地旧事重提。
她说:“我朋友的女儿最近从国外回来,前一周我和她一起吃过饭,人很漂亮,谈吐举止也十分不错,一会儿上车我把联系方式推给你。”
“行,我先问问我男朋友同不同意。”
余光里母亲的表情变得惊恐,她的右手放在胸脯上,挽住了小姨的胳膊,说:“你不要胡言乱语。”
“到底谁在胡言乱语?”
她坚决地说人必须要体验所谓完整的历程,否则就会被指不正常,一个到了中年也没有家庭的男人不仅可悲,也是可恨的,最后一定变得癫狂古怪,极大可能变成危害社会的蛀虫。
紧接着小姨非常激动地附和几句,自然提及她儿子所尽的“孝道”,晏山听得头昏脑涨,说:“小姨,当哥的免费保姆就那么让你感到快乐吗?”
话说得难听,小姨面目失色到惨白,一下子噤声,母亲走过来抬手给了晏山不重的一巴掌,但仍让晏山眼前有破碎的、金黄的光晕闪过,他咬住牙根,觉得体内有暖流和寒颤同时交汇而来。
晏山微微地垂着头,刚好看见母亲的发旋,许多根断裂的白发生硬地直竖着。她大概有些后悔,移开了盯着晏山的眼神,很没有希望似的凝视墙角一株形单影只的野花,轻声说:“有时间回来吃饭。”
“一回去就要和他吵翻天,你听了又要抱怨叹气个不停,何必闹得大家不愉快。”
“如果不是你当时执意把人带回来,怎么又会僵到这种地步?”
这一点晏山算是认同母亲。那时康序然固执地要求晏山将他带回家,急于得到晏山父母的认同,他认为无论如何都要强硬地展现他们的决心,结果当然是闹得天翻地覆,晏山的父亲做惯领导,他只需要别人听从命令,厌恶任何人试图改变他的看法,他痛骂晏山,把他说成变态、精神的残缺者,这让康序然目瞪口呆。
其实晏山认为获取父母的认同不是一件必须的事,或者是不是一件急于求成的事,他理应负责自己的人生轨迹,就像他不愿干涉父母的人生。母亲要提前退休不是为了享受,而是要去伺候父亲,晏山也没劝过她。
专制一些的家庭会教养出两种孩子,极端听话和极端逆反的,晏山显然属于后者,毕业后父亲希望他从政,毕竟家中关系通达,他却要合伙和朋友开传媒公司,自己当导演拍纪录片,为此满世界跑,半路拍些旅行视频做博主,挣些流量和金钱。晏山并非理想高于一切的人,但人生也不要活得太妥协和无聊,他从小官场里长大,大人说话绕一千个弯也说不到重点,真实想法都藏在一张脸皮后面,好多巧嘴厉嘴说空泛的话,让他一辈子这样活着不如变癫狂。
“妈,你不要再装傻,你知道我不是个听话的孩子,也请你不要妄图用外婆威胁我,她早就说过她不在乎我爱男人还是爱女人,我就是爱畜生她也接受。”
母亲和小姨气得打车走掉,天热得要烧掉一切,晏山只想回家睡觉。
梦里外婆大病初愈,瞧着比十年前健壮,不知是不是菩萨的暗示。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