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知澈默了默,蓦地反问了句:“沈老宗主年逾九十,却至今连通房都没有一个,是何缘故?”
沈老宗主听罢许久都未能说出一句话,直至宁知澈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方涩然道:“老朽少时顽劣不懂事,嘴又硬,心里喜欢一个姑娘十分,却连一分也不肯说与她听,非要装作厌她的模样,日日欺负她,惹她委屈生气,最后她喜欢上了旁人,连看我一眼都不愿了……”
宁知澈如被这番话刺痛了一般猛地别开了脸,嗓音极哑:“多谢沈老宗主为朕医治,老人家定是累极了,先回去安歇吧。”
沈老宗主闻言立时收拢心绪,识趣地起身告退,但在离开前留下一句:“陛下体内余毒已无法控制,日后极可能会时时发作,届时怕是只能靠陛下自己捱过去了。”
宁知澈微一颔首:“朕知晓了。”
沈老宗主走后,王忠带着宫人进来伺候宁知澈洗漱,然后上了些好克化的吃食,服侍主子用膳。
宁知澈用了碗粥便回到御案前处理已堆积三日的政务。
王忠看在眼里心疼得不得了:“陛下,您才刚醒,好歹歇一歇再批折子。”
宁知澈却不敢让自己停歇。
方才只是用了碗粥,他脑中便反反复复都是苏吟入葬的那一幕,挥之不去,体内余毒肆虐,疼得他脸色煞白,只有逼着自己投入国务中才可稍稍缓解两分。
他闻言没有回应,手中御笔不停,直至入夜方沐浴用膳,接着又忙到子时将至。
夜已深了,王忠依照皇帝的吩咐在熏炉中添了一勺又一勺安神香,到最后安神香的气味浓到令他光是站在那里闻都险些直接睡过去,皇帝才终于喊了停。
层层珠帘纱幔垂落,宫人悄声退下。宁知澈眉头深蹙,阖目入眠,却又做了那个梦。
昏迷那三日,他一遍遍做着同一个梦。
梦中他一遍遍冲进兰华宫,可无论再如何拼命往里狂奔,都仍是迟了一步,只能一次又一次眼睁睁看着苏吟咽气,一次又一次心神俱碎,痛不欲生。
但今夜这个梦里,他终于赶在苏吟服毒前将那包药粉从她手中夺了过来,看着活生生坐在小案前的清婉女子,万般后怕与庆幸涌入心间,整个人都开始微微发抖,再也顾不得什么帝王仪态,跪坐在地上将她紧紧拥在怀里,不停颤声求她:“别死,别死,昭昭,不许自尽……”
“玉兰树朕已命人种回去了,朕日后不逼你了,什么都不逼你了,你别再犯傻,好好活着。”
苏吟昂起脸看他:“真的不逼我伤阿骥了?”
宁知澈心如针刺,疼得瞬间红了眼眶,缓了许久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却已变得嘶哑:“嗯。”
苏吟弯了弯眼眸,抬臂抱住他的腰:“带我回紫宸殿。”
宁知澈在她怀中轻轻闭上眼,哽咽着说了声好。
他正欲将苏吟抱起来,却觉怀中女子轻得近乎没有重量,怔怔低眸看去,发现苏吟的面容已然开始模糊。
眼前之景蓦然开始崩塌,他下意识护着怀中的苏吟,可她终是渐渐化为泡影。
宁知澈慢慢睁开眼,就着床前未熄的烛光看清殿中景象,忽地自嘲一笑,终于无法再骗自己。
这只是个梦。
他没能阻止苏吟自尽。
苏吟已死了。
夜色还未散尽,宁知澈浑身剧痛难忍,高大的身躯在锦被之下缓缓蜷缩成团。
有孕
苏吟出神地看着裙襕上绣的纹样,已保持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在床沿静坐了半个多时辰。
先前谢骥昏倒,谢府的人便立刻寻了个客栈歇脚,找了个大夫过来为他诊治。
谢骥是老侯爷唯一的嗣孙,底下有一众忠心于他的侍卫和下人,本不必她担心,她亦无心与谢骥再续前缘。半个多时辰前她便要走,但谢骥仿佛在昏迷中也感觉到了不安,立时抓住她的衣角,不让她离开半步。
男人力气极大,苏吟两只手一起用力都掰不开他那五根手指,只好坐在此处等他醒来。
不知又过了多久,最后一缕霞光也从天边淡去,苏吟困得睁不开眼,回头看了看仍抓着她不放的谢骥,让人搬了张高些的椅子放在床边,上面放个软枕,趴在椅子上睡了一觉。
待苏吟再度睁开眼时,窗外已全暗了下来。
烛光柔暖,谢骥眉眼里都是笑,正单手托腮瞧着她,眸光晶亮璀璨胜过上元佳节的万千华灯,让苏吟只瞧一眼便瞬间移开了视线,不敢与之对视。
苏吟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躺在了床上,默了默,也不多费口舌去问谢骥方才是不是他将自己抱上了床,只立时起身穿上绣鞋,温声道:“侯爷既已无事了,我便先去另开一间上房了,明日一早就动身赶往南境,侯爷也早些回京吧。”
谢骥体内余毒清不了已成定局,她虽心中有愧,但又不会医术,留下也无用,且凡事都有个万一,万一有朝一日宁知澈知晓她并没死,寻过来时若见她独自一人生活,大抵不会要她的命,只不过会抓她回去狠狠罚她一顿罢了,但若宁知澈寻过来时发现她与谢骥在一处,定会以为她假死欺君就是为了与谢骥私奔,届时便不知该气成什么样子了。
如今好不容易所有人都安然无事,她怎敢再与谢骥纠缠不清?
更何况……
想起宁知澈无数次的痛苦质问,苏吟不由眼神一黯。
就算宁知澈一世都不会找到她,她也绝不可能再与谢骥重修旧好了。
待来日宁知澈立后纳妃,再过个几年确保无事,她若能遇到一个温柔有担当的好郎君,或许还会再嫁,若不能,孤独终老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