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霍宴在北境军营共事数年,身后的脚步声虽模仿到了九成像,但细听之下仍能辨出和霍宴平常走路时的不同。
虽可能是他多想,虽然这是大昭营地,但他仍不敢掉以轻心。
谢骥在夜色之中摸出短剑,待那人走到身后,直接转身刺了过去,却对上霍宴震惊的眼神,忙急急收回来。
竟真是霍宴。
谢骥紧绷的身躯瞬间松弛下来。
霍宴气得跳脚:“九郎,你做什么?”
“对不住,我以为是贼人闯进来了。”谢骥惦记着苏吟,顾不上同霍宴多说,催促道,“快说,她怎么了?”
霍宴骂了两句,左右瞧了瞧,这才凑过来压低声音开口:“她……”
谢骥屏息凝神。
霍宴眼中寒光乍现,手腕翻转间一柄匕首飞快捅入谢骥小腹。
谢骥重伤之下躲避不及,瞳孔因为剧痛而骤缩。
“对不住,谢小将军。”那人换回自己的声音,“我的未婚妻还在等我,她快撑不住了,我需要一个身份正大光明回京。”
“我与你并无仇怨,原本选的是霍宴,但他上有父母下有妹妹,我于心不忍,只好选你了。”
谢骥已疼得快说不出话来了,用最后几丝意识拼命回想这个人的身份。
他一定在哪里听过这个人的声音。
究竟是谁?
凌乱的记忆突然在某一刻定格。
谢骥一瞬间如醍醐灌顶,霎时心底生寒,从渗血的唇齿间艰难溢出两个字:“宋……执……”
紫宸殿内,宁知澈猛然惊醒。
“怎么了?”苏吟立时跟着起身,抬手为他抚背,“做噩梦了?”
宁知澈神思回笼,转眸对上苏吟温柔的眼神,沉默一瞬,摇了摇头:“不算是噩梦。”
他梦见母后了。
梦里的母后仍然是记忆中的模样,穿着浅绿裙裳,和裴璟并肩而立,正焦急地望着不远处的一个男人。
他瞧不清那男人的容貌,连身形也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只能依稀辨出那男人浑身是血,旁边还有个小女童正心疼地抱着那男人哇哇大哭。
宁知澈将苏吟揽入怀中,抱着她静静坐了许久,忽然道:“朕终于可以送父皇上路了。”
听他竟真的打算弑父,苏吟大惊,唇瓣张张合合几回,最终却只是道:“你自己决定便好。”
宁知澈将脸埋在她颈间:“嗯。”
苏吟犹豫一瞬,低声问道:“你打算何时动手?”
“六月初七。”宁知澈眸光泛冷,“母后被逼着从裴府回到宫中的那一日。”
六月初五,第三封捷报送至京城,和捷报一道呈上来的还有一块赤玉佩,是她前年送谢骥的及冠礼,附信一封,真心实意贺她与宁知澈鸾凤和鸣,成婚大喜。
观谢骥信中意,似是已然决定放下。
苏吟有些不敢相信,但又无比希望谢骥真能释怀。
宁知澈高兴得大醉一场,夜里缠了她一宿。
六月初七,宁知澈命人备下毒酒,请裴疏入宫一同送太上皇赴黄泉。
苏吟怕鬼,太上皇幽禁的地方又脏得很,宁知澈不肯让她陪着进去,她只好在外头的树荫底下坐着等。
殿内昔日温润卓绝的太上皇如今形容枯槁,瘦得只剩皮包骨,神色淡淡地扫了眼满脸恨意的裴疏,端起案上的毒酒一饮而尽,噙着一丝笑看向自己长子:“终于下定决心杀朕了?”
“是啊。”宁知澈看着他这副满不在乎生死的模样,扯了扯唇角,“朕梦见母后和裴璟在九泉之下相聚,还找回了他们的孩子,终于圆满,想来他们一家不日就会一起转世,朕便无需担心母后到了地底下还要继续被你恶心了,自然要来送你上路。”
裴疏听见“还找回了他们的孩子”这一句话,猛地看向宁知澈。
一番话让泰然自若的太上皇瞬间眼眸发赤,红到滴血。他扑过去揪住宁知澈衣襟,呕出一口又一口血,眼中恨意森森:“逆子!逆子!朕真后悔生了你!”
宁知澈长笑一声,笑声爽朗,嗓音清润:“正好。若有来生,朕也希望母后早早嫁给裴璟,别再与你做什么青梅竹马,更别再为你生孩子。”
太上皇身形重重一晃,怒意凝固在脸上,怔怔看他许久,忽然间弯下腰剧烈咳嗽,一边咳一边吐血:“逆子……逆……子……”
宁知澈漠然看着生父的身子一点点倒下去,最后伏在地上,一双眼失了焦距,嘴里一遍遍喃喃念着他母后的闺名。
裴疏这才走过来急声追问宁知澈:“陛下当真梦见我那侄儿已同我兄嫂泉下相聚了?”
宁知澈知道裴疏已苦苦寻找他侄子数年,想起华曜曾说过前世裴疏一辈子都没得偿所愿,斟酌道:“毕竟只是一个梦,谁也说不得准。但你找了这么多年都没找到,最好有些准备。”
裴疏只肯听第一句:“陛下说的是。我是查案的人,怎可因为一个梦就断定我侄儿已去?”
宁知澈知他只剩那一个亲人,不好再劝,看了眼已没气了的父亲,淡声吩咐宫人敛尸密葬,迈步踏出殿门,大步走向正在树下等他的妻女。
华曜已能站起来了,只是还不稳当。
苏吟此刻纤腰微折,正坐在圈椅上张开双臂耐心等着女儿走过来。
小小的孩子跌跌撞撞走向苏吟,扑在母亲怀里,仰起小脸朝母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露出四颗白白的小牙,换来苏吟柔柔的一声夸赞:“晞儿真厉害。”
柔和清风拂过林叶,引得斑驳光影在苏吟和华曜脸上轻晃,母女俩生了张相似的清丽面庞,在日光下美好得如一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