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觉阿阇黎们隔一段时日,便会设一个千人斋,讲一次经。大雄宝殿上置砑沉檀讲座,那脸盖宝相花瓷碗的老尼便端坐其上,一旁有个都讲唱诵经文,讲的经声调都很离奇。
方惊愚曾偷摸着进过藏经堂,翻过其中大藏译经,上头皆是看不懂的文字,形状有些似瀛洲的古字。若是郑得利在此,准能说出其中涵义。方惊愚忽想起自己失散的伙伴,心里又生个疙疸:也不知小椒、郑得利、“骡子”和瀛洲的船丁们现时可还安好?
佛殿里无人时,方惊愚也暗自溜进去过,其中树明王、韦驮像,与蓬莱倒所差无几。他悄悄自佛像手里拿走智慧剑、金刚杵,当作防身利器。
其中有一尊佛像古怪,呈男女交叠状,手里持雄狙样的法器,方惊愚也取了回来。
楚狂见了,道:“这是同释伽牟尼的信者纵乐的毗那夜迦,整尊像合起来,便象征‘欲天’,也俗称‘欢喜佛’。信奉这教的人,会觉得男女欢事可达到神气的交融,从而同宇宙和鸣。”
他又道,“殿下若在蓬莱仙宫里过日子,到了这年纪,也当有宫娥拿此佛像手把手地教你,怎样用你那膫子御人……”
方惊愚听不下去了,面红耳赤。一讲到这种荤事,楚狂简直头头是道,且以他羞赧的模样为乐。他拿起那欢喜佛手里的法器,欲转过话锋,问道:
“这又是什么?”
那法器五六寸长,刺瓜似的模样。楚狂别有深意地打量他,片晌后道:
“行事前塞后面用的。”
这一日正恰是寺中的讲经会,方惊愚和楚狂偷溜至殿外,戳破窗纸往里窥,只见僧人们大集于殿,老尼充任法主,坐一张涂漆镂银法座说法,口里稀哩哗啦。
方惊愚道:“也不知是佛法高深,还是我见识浅陋,实是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
楚狂却道:“‘无忘前事,常念先君士民之死!’”
方惊愚失惊打怪,楚狂一个大老粗,竟扯出几句文绉绉的话来了!
回想起先前向自己讲论欢喜佛时的样子,他这才觉出些不对劲,这长工愈来愈有读书人气了。于是他伸手去摸楚狂的额,却引起楚狂不满,将他的手忿忿挥开,骂道:“乱碰我作甚?小淫驴。”
“看你是不是仍在犯温病,竟开始谵妄了。”方惊愚说。
楚狂道:“入你娘的,我方才是在复述里头那老家伙说的话。她说:‘无忘前事,常念先君士民之死。’”
原来这不是在讲经,而是在讲史。方惊愚撺掇楚狂再多听几句,楚狂说:“后面讲的却大多是经文了,他们这教义还同欢喜佛挺合,讲的便是要‘交融’。”
“交融?”
方惊愚问。这是这些日子来,他在和尚们口里最常听到的词儿。每当僧人们似污泥一般在旁人口里钻来钻去,化作一摊水时常这样大叫。楚狂点头:“这些僧人觉着所谓‘交融’,便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人人皆是自己血肉,不分彼此。这样想来,这何尝不是他们追求的一种‘天下大同’?”
方惊愚听得好奇,又怂恿他接着听下去,楚狂却不耐烦:
“殿下,我又不是他们那儿来的细作,方才这句话是费老鼻子劲儿才听出来的。你真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待我多吃几片肉片再听。”
方惊愚冷脸道:“你别吃了!我怕你再吃下去,便只得剃度在这当和尚了。”
再吃了几天的药,楚狂渐有了引弓的气力,创口好了,跑动也自如,又变得和以前一般咋咋呼呼、粗野、俗不可耐,然而方惊愚就等的是他的这副模样。楚狂与方惊愚笑嘻嘻道:
“我好得也差不多了,想必殿下也不愿在这地儿耽搁了,咱们寻机出去罢。”
“说得倒轻易,上回的教训还没够么?这些僧人生得爹娘不认,神鬼不知的,跑得快,气力大,一下便能将咱们捏作肉糊糊。且在这寺里日夜逡巡,咱们哪里跑得出去?”
“殿下是气馁了么?”楚狂乜斜他一眼。
方惊愚道:“也不是气馁,只是上回被他们逮回来后,被迫同你日日咂舌头,实在是受够了。”
楚狂很有自信地道:“我也细察了他们些时候,知道他们将我视作同类,说不定我向他们美言几句,便能大摇大摆地带着殿下出山门去呢?”
这想法甚不可靠,且有打草惊蛇之嫌,方惊愚百般阻拦,却架不住楚狂要兴致勃勃地一试。后来方惊愚想,若不正面进攻,又有何法子能自此地脱身呢?说不准楚狂的法子倒是个唯一的办法。
然而楚狂这一去,却着实捅出了大篓子。
这一日两人去到山门前,当即被一伙儿和尚拦住。似是感念到他们的逃意,僧人们咆哮着,黑影在他们身前飒飒舞动。黑泥样的身影愈来愈多,最后将他们层层包围。
楚狂出马,同和尚们又叽里呱啦地讲了几句话,回过头来时脸色却是惨白的,连连道:
“殿下,完了,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