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时孤苦、无人问津,少年时无法摆脱那如同跗骨之疽的骨钉刺痛,所谓惊才绝豔,所谓名动京城,裴晗这短暂的一生,不过是受尽折磨、身不由己。
后来,长兄入京为质,他不得不随行,转移途中他终于逃脱,夜色如帘,他生平头一次自己决定自己的去处,然而亭山暴雨如瀑,他昏死在溪水边。
再度醒来的时候,一个小姑娘凑在身边睡得安宁。
茅屋漏雨,冷风灌入,屋内药香缭绕,素灯凄清燃著,照亮那姑娘梅枝般清俏骨骼。
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自幼养就的谨慎让他不敢轻举妄动,直至过瞭许久,他顺著薑殷和柔勉的谈话将她们身份全摸瞭个清楚,才终于在她跟前睁眼。两人刹那间对上目光,小姑娘撒瞭手裡的药,脸红成柿子。
爱上她实在是太容易的事情。
即便后来知晓她恋慕的是他人,他的心意也从未改变半分。他下定决心再也不回去,凛川的宁王府没有在乎他的人,隻有他弃若敝履的过往。
亭山上的年岁过得很快,年节时他陪著阿殷看灯,那时他对著仞仞春山、万千笼火,祈愿陪她一辈子。
他心内鼓噪,不留神说出一句求娶的话,薑殷低垂羽睫,眼角眉梢明媚生辉,竟是默许。
可惜正如他平生从未如愿,命运也从那一刻开始往著无法回头的方向奔流而去。
他情急之下洩露瞭身份,惹瞭她生气,宁王的人又以她的安危相逼,他不得不回去为他的父亲效力。
他知道她不会真的生气,于是临走前留下一封书信。可恨那时他总以为还有今后,信不长,聊聊数言全是闲笔,唯馀最后一句:“或逢乱世,纵千裡之遥,吾必寻汝,携汝归傢。”
带你回傢。他们都是没有傢却又渴望傢的人,这是彼时的裴晗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誓言。
薑府横祸时他未曾来得及阻止,寻瞭几天几夜,终于联络上晋王,知晓她的行踪。那时的大齐已经很乱,他天真的以为她在边境会过得安稳些,私下许瞭晋王不少条件,要他护她安稳。
也正是这麽一个粗浅的决定,让他后来为之付出瞭此生最为镌骨铭心的代价。
宁王到底还是胜瞭,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这麽个不受宠的庶子竟也成瞭大齐最尊贵的皇太子。
他想过要去看她的,却每每想起她惨死的父母亲人,想起这一切都是他父亲的过错,而他自己不察觉间也成瞭帮凶。
他害怕再见故人她眼裡隻剩下瞭仇恨,于是安慰自己,若她过得好,即使不再见也是好的。亭山那数月的美好回忆,外加些许自我欺骗,似乎就足以填满他日后空洞的一生。
然而几乎没过多久,晋王就遣人送来消息,要将义女加入东宫为侍妾。他知道晋王不甘,也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权利,一个侍妾罢瞭,不过娶回来好吃好喝待著,他不得不同意。
直至那夜洞房花烛,他看见薑殷那张依稀如旧的脸庞时,有一刹那希望自己在做梦。
“子持,是你。”她水汪汪的眉目如同烈火烧心。
他看见瞭她裙摆下的匕首,却分毫未动,心甘情愿死在她手下为自己赎罪。
但她没有动手,在东宫安稳住瞭下来。
那段日子虽然平淡,回忆起来却让人心裡发痛。初初薑殷连见都不愿见到他,他心中有愧,一切都遂她的意。王府裡的阿眉心思最纯净也最细心,他拜托她去照料薑殷,每日隻在她入睡后去瞧她。
过瞭许久,她也慢慢开始愿意同他说两句话,或许隻是太孤单的原因。
他曾提过多找些女孩子在倦勤斋中陪她,可她总气愤地拒绝。他那时不知道,隻是因为她一见到年轻的女孩,就不由自主想起死去的阿勉,心痛难抑。
于是他便自己多去些,久而久之,阙京都传遍瞭,说倦勤斋中的储著的那位太子侍妾容色无双,最得宠爱。
而其实,他从未多碰过她毫分,两人相伴,也不过是静静坐著,偶尔闲话两句。
渐渐的,两人话也多起来,隆冬天寒两人饮酒暖身,阿眉心急抱错瞭酒坛子,两人情动身热,一夜纠缠。
接著薑殷便有瞭孩子。虽然她没说,但裴晗知道她很高兴。
自从重逢以来,这似乎是头一次见到薑殷笑得那样多,她话多瞭,也不再像从前一般死气沉沉。她学起绣孩子的衣服肚兜,和阿眉说说笑笑,听她说王府中女子生産的事情。
一个新的生命,似乎也赋予瞭这方小小天地新的生机。
是以虽然裴晗心裡不安,却也没有显露半分。女子生産总是过于凶险,那是他不愿意施加给她的苦痛,更不用说这孩子本身是个意外。
但见到她如此开心,他也从未显露过半分自己的担忧,将所有的闲暇时间都用来陪她,听她絮絮叨叨地说著对未来的美好期冀。
他原以为那个亭山上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已经死瞭,此刻却见到她複活。年少时祈愿的陪她一生,此刻似乎真的有瞭具象化的征兆。他安慰自己,一切害怕的事情都不会发生,她会顺利诞下这个孩子,一切都会好的。
总有一天,他们还能回到从前一样,她会忘记战乱和流离带给她的痛苦,重新成为一个无忧无愁的人,或许还会试著遗忘裴晗施加给她的痛苦。
算起来那真是很快乐的一段岁月,隻可惜隻持续瞭短短两个月。
他的父王找好瞭闵都赵傢的女儿做他的正妻,也就是未来的皇后。
他严词拒绝,裴涣却也绝不是好糊弄的人,那日他坐于煌煌大殿上,垂目看著跪坐在殿中央的裴晗,冷冷道:“君主之言,你也敢违抗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