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殷抬头见瞭她,微微一怔愣,道:“十三师姊。”
“师父起身瞭,先差我来瞧瞧,”十三声音带点笑意,半蹲下来拉住薑殷手掌,将她扶起来:“你总是不叫人安生,怎麽教雨淋成这样。”
隻见眼前女子秀髮微散,腰间别著琥珀弯刀,黑斗篷下微微露出雀白秀颈,上嵌金色项圈,正是这夜执勤守在师父身边的明十三。明十三是浮月阁最得师父青眼的弟子之一,待人向来又最亲和,薑殷少时一直仰慕她。如今已须臾十载,明十三的眉目在她记忆裡早已模糊,此刻仿佛一团不真实的梦。
薑殷心内微动,面上却仍不动分毫,她反握住瞭师姊手掌,面不改色扯起谎来:“不是匀净不懂事,是这男人深夜忽然敲我的窗求我救命,浑身都是血。师姊,我一向是没主意的人,隻得来找师父。”她杏眼圆睁,汪瞭薄薄一层泪,竭尽全力去装作多年前那个没有任何心机头脑的薑殷。
她装得大抵还像,明十三并没起疑,隻是轻轻拍瞭拍她肩头,执著灯盏去照裴晗脸孔。她微微解开他衣带,隻见单是这短短片刻,他身下便已积下瞭小小一滩血,身上除却新伤,前胸后背衣裳遮体之处遍佈陈旧伤疤,几乎没有一处好地,必是给凌虐惯瞭的。
“天呐,他可真是遭罪瞭。”十三低声叹道。
前世薑殷丝毫不会医治,接连一个月每夜溜进藏书阁翻医书,将一年的药例几近抓空瞭才捡回来裴晗一条命,此刻她心裡依稀记得他身上伤痕,脑海裡描摹著他血肉模糊的心肝脾肺肾,仿佛隔空晕瞭一场血,用力咽下喉间灼热血气。
“你可知道他什麽来历麽?”十三问道。
薑殷轻飘飘答:“他自称是宁王次子,单名一个晗字的,师姊可听闻过麽?”
十三听瞭这话,乐瞭,道:“那可不是你将来的本傢人,怎麽反问我听没听闻过?”
薑殷少时爱慕阙京的裴暄,这一点亭山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从记事起就明白自己要嫁给的是皇帝的嫡子长孙,虽不明白其中含义,更不懂未来太子妃和皇后的意义,隻是从小同一个人绑在一起,情窦初开、心意无托时也不免真的爱起他来。
年岁小时她在阙京时同裴暄也见过两次,皆是远远的,公子暄年岁略长她些,一身月白远远立于庭内松下同她遥遥致礼时,当真是芝兰玉树的尔雅佳人。
从小薑殷调皮时,师姊隻要一句:“匀净调皮,要暄哥哥给接走罢瞭!”薑殷就会安静下来,脸红成一颗柿子。
她正待要装出脸红娇嗔的模样,师父便从后殿缓缓走瞭出来。亭山弟子皆不知晓师父姓氏,隻知道她单名一个清字,是以在外也有管她叫清师父的。清师父年岁已长,步伐也略慢些,行至裴晗身侧时俯身探他鼻息,三指又在他腕上停留瞭片刻,道:“没有性命之忧。是匀净给捡回来的?”
薑殷忙点头道是,又将方才讲给十三的情形重複瞭一遍。
“你和师姊到殿外稍候。”清师父抬瞭抬手,十三见瞭便牵著薑殷的手往殿外走。
“师姊,你知道他是如何伤的,对不对?”薑殷轻声问。她的声音细小,较之雨声几不可闻,明十三侧脸分毫未动,却立时答道:“师妹慎言,这不是你我该谈论的。”
若是以往,薑殷必然听劝住嘴,此刻她却仿佛鬼迷瞭心窍,接著问道:“师父会怎麽处置他?”她双目亮著诡异的光,“哪裡来的,丢回哪裡去吗?”
“大齐谁人不知,圣上登基不久,忌惮兄弟,去岁问斩瞭宣王,又刚将豫王迁居南幽,逼得宁王将世子送入阙京,听闻上个月刚没瞭音讯,这时候又冒出来一个宁王次子?你当时好玩的?”明十三神色肃穆。“这件事咱们不能管也管不瞭,你寻到他立刻带来给师父,这件事做得不错,我看他离死也不过就差迈个步子,一会儿师父通传,大约就是收尸瞭。”
听瞭这话,薑殷垂下头,心绪陡然乱起来。
明十三说得的确没错,隻不过宁王送入京的不止有世子,还有侍妾所生的次子裴晗陪同。两人一入京便被淳定皇帝软禁起来,受瞭不少折磨,宁王双子被扣于京郊,处所前些日子被宁王手下发觉,不得已趁夜将他们转移至颍川,途中二人伺机逃跑,世子立毙当场,唯有裴晗侥幸逃出。
她正忆著前尘往事,方才她们所带上的殿门轰然大开,清师父立在门口,呼她们师姐妹二人进入。
再入大殿,裴晗仍然倒在方才那摊血迹之上,不过姿势给挪动瞭半分,约莫不是清师父又给查探瞭伤情便是清师父给灭瞭口。
薑殷佯装镇定著,心跳却震如擂鼓,她分明打算著再不与裴晗有半分瓜葛,然而在他命系他人之手生死未卜之际也不免得忧心。
她到底是不愿意他死的。
她仿佛刑场上的囚徒,静等著宣判,屋外风雨声仿若小瞭,天际也泛起光亮。
清师父清瞭清喉咙,缓缓开口:“浮月阁向来讲仁义,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方才我叫醒瞭他,然而他伤瞭喉咙,说不出处境与来处。”
薑殷猛然一抬头,心道:他方才说话分明还好好的,难不成竟能掩过清师父的耳目?
清师父目光缓缓转向薑殷,却对她震惊的神色视而不见,隻开口道:“匀净,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既是你将他救回,那麽就由你照料著他的伤势,直到他能开口说话为止。”
事情的发展超出瞭她的预知,薑殷心内大震,立时一跪,抢声道:“师父,我不愿!匀净不通医术,可否交由夔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