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静静地坐在她对面,灯泡瓦数不高,为屋里?的人?和物蒙上一层黯淡的光,他也不例外。他的下巴上还带着?早晨刮破的伤口,这会儿已经闭拢了,只剩下一道浅红色的印记,看上去像批改作业时红笔留下的油墨。
他和以往任何时候一样?,穿一身洗得发白?的T恤,头发长了也懒得搭理,安然得像个局外人?,仿佛对回?到山里?成为校长后?急剧倒退的人?生?全不在意,只是随心所欲做着?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
没钱,不要紧。
生?活艰苦,不要紧。
在他眼里?好像没什么要紧的,他的眼神?似乎总是从容又散漫。
可是这一刻,他不那么从容了。
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她,交握在桌上的双手显得过于用力了。
“你都要走了,我留着?那窗户纸做什么?”
没由来的,祝今夏嗓子发干,无形之?中仿佛有只手攥住她的心脏,起初很?轻,后?来逐渐收紧,直至她感到心悸,呼吸困难。
她勉力维持镇定,“是你说的,我来支教一场,孩子受益就够了,何必徒增是非?反正都是要走的……”
屋子里?安静了一刹。
她听见时序轻哂,重复了一遍:“反正都是要走的。”
明明是她自己说的话,明明他声音很?轻,不知?为何像重锤敲在耳膜上,嗡嗡的。
半晌,时序笑笑,干脆利落承认:“是我的错。”
他话锋一转,问她:“吃好了?”
欸?
祝今夏脑子还没转过弯,下意识点头:“吃好了。”
时序于是起身收拾,手脚利索端碗进厨房,将之?前他和顿珠用过的碗筷也一并放入塑料盆里?,最后?端着?盆子站在门边,朝她看来。
“再帮我洗一次碗吧。”
顿了顿,他叫她:“祝老师。”
像她来到山里?第一天时那样?。
就这样?一笔带过了吗?
祝今夏没能回?过神?来,上一秒他们还在对峙,下一秒好像就转了个弯……但他肯配合总是好的。
她有些发懵,跟着?时序一起下楼。
声控灯年?久失修,早不亮了,楼道里?漆黑一片。
祝今夏心神?不宁,毫不意外地在某个台阶处踩空了,身子一歪。
“小心。”时序一手端盆,一手抓住她的胳膊。
男人?力气大,手也大,将她的手臂牢牢攥住,她于是稳稳回?到那级台阶上。
祝今夏窘迫道谢,想继续往下走,却发现?不能够,原因是那只手还在她胳膊上,将她整个人?禁锢住。
夏天衣衫单薄,隔着?棉质短袖,她又一次清晰感知?到他滚烫的热度。
像被灼伤一样?,她有些不受控制地战栗,心也提了起来。
慌乱抽手,却发现?抽不出来。
?
又来?
“……”祝今夏憋了一口气,“时序?”
像是喊出了什么口令一样?,封印解除,下一秒,时序松开?了她的手。
他什么也没说,空捞捞的手垂在身侧,紧握成拳,一言不发踏出楼道,走向水池。
洗碗全程,没人?说话,但诡异的默契似乎在短短两个月里?培养出来。时序负责用洗洁精擦碗,祝今夏负责冲水;他擦干水渍,她就接过来放进盆里?。
动?作越是默契,沉默就越是煎熬。
明明今天之?前还不是这样?的。
祝今夏机械地接过又一只盘子,看着?水槽里?沉底的泥沙。她觉得她就像那堆泥沙,缓慢而不可控地坠入谷底。
她这样?一个慢热的人?,往往要花很?长时间才能适应新的环境,接受一个人?。如今回?想,短短两个月时间,她却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快地融入了大山,把自己当做了中心校的一份子。
短短两个月,她和身旁的人?建立起古怪的默契,如密友般毫无隔阂,竟至无话不说。
结果临到头来,变成现?在这样?。
祝今夏倍感凄凉。
她并没有什么旖旎幻想,也从未认为自己有资格在现?阶段发展什么新的感情,她甚至清楚她和时序走在不同的路上,即便她从原有的婚姻里?抽身而出,也不会与他在前路有交集。
她对于这段旅程的全部期望,不过就是大家开?开?心心地走到最后?,他也好,顿珠也好,于小珊和孩子们都好,大家都能尽兴就算圆满了。
为什么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
留个圆满结局给她就这么难?
都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