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秒还滔滔不绝的顿珠猛然停下,重拾警惕:“你想干嘛?”
“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看?一眼。”卫城平静地说,“忽然想起来,这些年?我?从来没见过她?上课的样子。”
上一次还要追溯到?大学?时,全国师范生?技能大赛在绵水大学?举行,祝今夏代表外院参赛,那?时候他被拉去凑观众,抬头看?见她?身姿挺拔走上台,唇角带着从容笑意,用流畅的口语自我?介绍。
她?说她?叫祝今夏,今天的今,夏天的夏。
那?一刻,学?渣如卫城,不知为何脑子里忽然浮现出莎翁的那?首十四行诗,明明他最烦英国文学?史。
ShallIcomparetheetoasummer’sday?
Thouartmorelovelyandmoretemperate:
明明已是八年?前的事,感觉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而他几乎不记得昨天了。
……
顿珠不敢轻易放行,万一出现教学?事故呢?
“你等等。”
他走到?暗处,拨通时序的电话?这般那?般讲一通,最后又回来了。
“看?一眼可以,但你得保证不打扰学?生?上课。”
“我?保证。”
仿佛昨日重现。
走上三楼,卫城站在教室后门?处,并未露脸,只在阴影里站定不动,听着教室里的动静。
前半节课,里头在教刘禹锡的《竹枝词》。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女人的声音轻快有力,讲述着青年?男女的爱情?:
在一个清新的春日里,初恋的少女站在杨柳青青、江平如镜的岸边,听到?情?郎的唱歌声,惴惴不安猜想着情?郎对她?是否有意。江的东边是日出,西边在落雨,天气?变化像她?的心情?一样难以捉摸,也像情?郎的心思一样飘忽不定。也许有情?,也许无情?,反正爱情?就是这样让人期待又不安。
提及爱情?,小孩们就贼兮兮地笑,兴奋又害羞。
讲台上的女人故意停下来,“你们在笑什么啊?”
“笑他们谈恋爱!”丁真根呷大喊一声。
作为班里为数不多爱看?课外书的人,丁真根呷在长达两个月的时间里实现了对周记领域的统治,如今已是坐拥好几本“战利品”的富户。理所当?然的,胆子也跟着肥起来,在积极响应老?师课堂号召的同时,第一个起哄的也总是他。
大家?一听,笑得更厉害了。
祝今夏问:“那?谁来说说,到?底什么是爱?”
小孩们叽叽喳喳讨论起来,讨论的结果很快出来。
“我?生?病的时候,妈妈彻夜不眠照顾我?,喂我?喝药,这是爱。”
祝今夏在黑板上写道:爱是生?病时喂进嘴里一口一口苦苦的药。
“春天的时候,我?跟妈妈说我?想要一只新书包,妈妈说家?里穷,没有多余的钱买书包了,我?很失望地回了学?校。可是后来再放大星期,我?一回家?就发现床头放了一只崭新的书包,背着它出门?找妈妈时,才发现妈妈把留了好多年?的长头发剪了,她?用剪头发的钱给?我?买了书包,这是爱。”
黑板上:爱是妈妈剪去长发换来的新书包。
“去年?冬天,我?爸爸在赶牛的时候摔伤了腰,妈妈就变成了超人。明明爸爸很重很高,妈妈个子小小,力气?也小,但她?明天都背着爸爸从卧室到?客厅,从客厅到?卧室。后来爸爸伤好了,妈妈的腰却不好了,一到?下雨变天,她?就疼得直不起来,这也是爱。”
祝今夏写:爱是心甘情?愿被压弯后直不起的腰。
“我?养的小马叫茶叶蛋,因为他是棕色的,个头比其?他马儿都要小。我?爸爸说它先天后腿有残疾,是匹坏马,跑不起来,可我?还是很爱它。
“它还小的时候,我?会偷偷跑去院子里和他一起睡觉,放假时会帮它洗澡,还会偷偷把自己舍不得吃的糖喂给?它吃。
“后来它长大了,我?也长大了,有天回家?我?没找到?它,问了爸爸才知道,他把小马卖掉了,因为它干不了活,只会浪费吃的。我?哭了很久很久,一想起来就哭,后来都不敢想它了。到?现在我?都常常在梦里见到?它,是它陪我?长大,它是我?最爱的小马。”
祝今夏转身时呼吸沉重,在黑板上写下:爱是不愿想起却总在午夜入梦的老?朋友。
到?这时候,教室里已经没有人笑了,讲述小马的男孩子坐下来,小声呜咽着擦眼泪。
祝今夏说,爱是世界上最奇妙的东西,它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处不在。它从生?命于妈妈肚子里降生?的一秒开始,就如形随形,却在生?命消失后也不曾离去。
爱是不敢想念却时时记挂的人。
她?说这周的周记,我?们就写爱。
在她?写完板书转身的一刹那?,站在教室外的男人收回脚,又隐没于黑暗之?中,践行了不影响师生?上课的承诺。
卫城低下头来,忽然间明白了,爱是想要触碰又收回的手。
整个上午,他像个幽魂一样游荡在校园里。
他看?见有个小姑娘在办公室门?口哇哇大哭,于小珊拼命安慰她?也无济于事,问她?为什么哭,她?说爸爸妈妈在外地打工,说好她?期中考试考了第一名,他们就回来看?她?,可他们食言了。
他看?见低年?级的小孩收到?了时序八方?要来的物资,年?轻的老?师就蹲在走廊上,对着花名册一个一个点名,上前一个,老?师就轻车熟路替孩子脱鞋穿鞋,熟练的姿势一看?就做过无数次。
后来课间操结束,他避开人群,来到?了教学?楼后的一小块空地上。
大树下有两只简陋的秋千,光秃秃的铁架子,脏兮兮的铁索与木板坐垫。
他停在一旁,看?两个小姑娘荡秋千。其?中一个好奇地看?他半天,忽然跳下来,操着不标准的汉语说:“叔叔,你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