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刻意地想要创造某种晦涩的氛围一样,宴会厅的灯光不算明亮,酒水中酒精含量很高。一些男士已经握起女士的手腕,他们躲在暗处,头挨着头。
拥有金色装饰的白色大理石石柱在灯光下作为吊灯上水晶挂饰的某种延伸,令迷离的灯光伸出触手,抓住一个个因为酒精而干渴的客人的喉咙。
“里维拉老了。”乌尔多尔对宝琪又一次说出这句话,“之前,他是绝对不会这样做的。”
“什么?”
“他的儿子,今晚将会跟某个名单上的女孩滚到一张床上,几个月之后,他们就会结婚。”领袖夫人像是见惯了这种事情,她刻薄地说,“至于他的女儿,老里维拉会更加倾向于让她先找个不错的工作做跳板。”
“这个老东西精明着。他年轻的时候欠下不少风流债,自然知道什么样的女孩容易得手,也知道什么样的女孩最抢手。”
宝琪顺着她的话说下去:“所以,他就让他的儿子和他一样去找容易得手的女孩,又让他的女儿变成抢手的女孩吗?”
“是这样的。”乌尔多尔对机器说:“很奇特,是不是?”
“人类的血脉的延伸。”宝琪说。
“不对,宝琪。”夫人把头偏向机器的那一边,“这是责任,或者说,混蛋对于自己孩子的爱。”
宝琪转过头,它看向领袖夫人的眼睛。
夫人也看着它,在它脸颊上那两颗反着光的棕色眼珠中看见被拘禁在其中的自己。她别开头,“你是我的孩子。”
我也爱你。
尽管这种爱脱胎自狡猾、恶毒、冷漠的“我”,你也不可以否认“我”的爱。
这是某句话里的未尽之意。
或许这只是人类女士在漫长的时间中一场无聊的游戏,又或者她突发奇想,想要拿机器做某种实验;当然,原因也可能是她们双方早就坦白的那样:夫人需要一台机器。
总之,人类女士的爱语在里维拉的宴会上,在那些扼住宾客喉咙的酒精与灯光之手中,变得模糊难明。
机器对此嗤之以鼻。
乌尔多尔的话语与爱意就像是一个奋力在琴键上跳芭蕾的人偶舞者,直到琴键凝滞、琴声嘶哑,最后发出的错乱喊叫也不过是无机智慧体一场冷漠的观测行为。
就像人类在观察机器那样,机器也在用同样的恶意的态度对待人类。
乌尔多尔凝视宝琪的眼睛,直到她自己毫无缘由地发笑。从她那张鲜红的嘴唇中吐出的酒精的气息,宝琪想,或许领袖夫人也喝醉了。
但是,她拒绝宝琪带她离开的提议,夫人抱住机器的胳膊,用那双锐利的豹子一样的眼睛盯着失态的人群。她的眼睛扫视过还在高声朗诵的阿方索·阿里斯提,扫过坐立难安的老里维拉,扫过跃跃欲试的罗莎。
接着,她用调笑一样的语气凑近宝琪的耳朵:“有人要从我身边抢走你了。”
“我应该对此报以‘遗憾’的态度吗,夫人?”宝琪说,“毕竟您才得到我不久。”
领袖夫人从沙发山站起来,她半拖半抱地带宝琪走到休息室。在空无一人的房间,她恶狠狠地捏住宝琪的脸,威胁似的说道:“小怪物,明天我就让你躺去垃圾场。”
很快,她又松开手。夫人躺在沙发上,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枝形吊灯的每一颗珠子完美地折射中心暖黄色的光。那种温柔的光落在她的“小孩子”的身上,让它瘦小的身影变成春日里的金腰燕。
这时候,领袖夫人才后知后地直到自己喝醉了。
她已经多久没有这么失态过了?
她望着地面上水晶细碎的影子,看着站在她头颅边上的宝琪。美丽端庄的夫人用近乎哀伤的情绪想着:或许,看不到尽头的生命已经快要把她变成怪物。
当她粗鲁的提着宝琪的脸,充满恶意地喊它“小怪物”的时候,究竟算不算将怜爱异化成自我保护生效后的怨恨?
领袖夫人小心翼翼地抬起沉重的眼皮,她望着履行保卫职责的机器,方才升起的愧疚却又一次变化成怨气。
因为宝琪保护的是“她”,又不是“她”。
机器面对她的示好,永远都摆出一副诚心倾听又不负责任的态度。它此时此刻保护她,只是因为这是它的工作,抚慰她的情绪也只是为了更好的工作。
那么,无论站在它面前的乌尔多尔是不是现在的这个乌尔多尔,甚至只要是“领袖夫人”,不论是不是乌尔多尔,它都会这样做。
因为这是它的工作。
工作!
“去他妈的。”夫人不顾形象地撩起裙摆,遮住自己的脸。
宝琪看了她一眼,锁上房门。
乌尔多尔听见房间上锁的声音了,她说:“即使这扇门开着,也不会有人敢朝这里看。”
机器没有说话。
夫人从沙发上坐起身,她捏住机器的手,将它往自己的身上按压。
“你能感受到吗?”她问。
“您想让我感受什么?”机器反问她。
“我的心跳。”乌尔多尔此时此刻的表情甚至有点可怜了,“宝琪,它在这里跳动。”
“是的,夫人,它很健康。”
乌尔多尔又一次发笑,只不过,这种时候,她开始流眼泪。她温柔地说:“你让我伤心了。”
于是,宝琪在她面前跪坐,它也握住夫人的手,引导她去抚摸自己覆盖仿生皮的胸口。
“夫人,”机器说,“我这里不会跳动。”
它瘦弱的身体挨着领袖夫人丰满的胸脯,脸颊贴着她不断鼓动的颈部动脉。夫人抱着机器,就好像掐住春天里从巢中掉下来的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