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又陷入了沉默,方寓宁牙齿轻轻磨着口腔里的软肉,终于忍不住问出心中疑惑。
“师兄,你为什么要做这些?”她双手不自觉揉捏牛仔裤的布料,“我只是个实习生,就在你手下待两周,得罪我,完全不会对你造成任何影响,你为什么要跟我道歉,还对我……这么好。”
沈赫行听完,倏地侧过脸,长长的睫毛下面,漆黑瞳孔映出方寓宁的身影。
“我在你心究竟有多低劣?”
“嗯?”方寓宁神色疑惑,一时没反应过来。
沈赫行看她不开窍的样子,不由得叹声气:“你是不是觉得,我的心中只有利益,只要是地位不如我的人,我都能毫无愧疚地去践踏?”
方寓宁连连摆手说:“当然不是……”
在这短暂的相处之中,她能感觉得出来,沈赫行这个人很有道德底线,他情绪稳定,善良也有锋芒,不屑于用下作手段害人,也不会坐等别人来害他。
可以说,他是方寓宁最想成为的那种人了。
想到这里,她垂下眼帘,仿佛在跟自己置气似的说:“好吧,是我心理阴暗,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也这么想别人。”
沈赫行盯着她的脸,看不出什么情绪,半晌,他才道:“你也不是这样的人。”
方寓宁抬杠:“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是?”
沈赫行声音缓缓:“你才是被人欺负的那个吧?受到不公平的对待,也不会被人放在心上,更得不到相应的补偿,惹到你,就跟惹到一团棉花似的。”
猝不及防被戳穿事情的真相,方寓宁面上一热,感到些许难堪。
她别过脸去,耳朵冒出些粉红:“人要讨生活,哪儿能不受点委屈。”
“别人我不管,”沈赫行视线紧追着她,“反正在我这里,你不用受这份委屈。”
这似乎是一句承诺,情绪并不激烈,却又掷地有声,如经年许久的沉木,轻易不得摧毁。
方寓宁眼睛一酸,竟然又落下泪来。
沈赫行瞥见那行泪痕,心脏像被人突然揪了一下,他递给方寓宁一张纸,又去接了一杯热水,让她喝两口顺顺气。
方寓宁一边喝水一边说道:“师兄你不用在意,我就是……咳咳……就是眼泪比较多。”
她眼睛红了一圈,却做出一脸倔强的表情,仿佛只要这样,眼泪就能少掉几颗。
沈赫行见到此景,喉咙有些发干,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恰好有人从图书馆出来,路过他俩的时候多看了两眼。
他见状道:“看,人家心里肯定在骂我,居然在这儿欺负女孩子。”
方寓宁抬起眼,见那个人频频回头,不禁面上发烫,感到几分丢脸。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丢下一句“师兄等我一下”,转身快步逃离现场。
再回来,她手上多了一小迭纸:“师兄,这是我这两周写的病历。”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闷道:“你现在给我改了吧。”
突然叫人改病历,是转移话题,也是就此翻篇的意思。
沈赫行顺台阶而下:“好。”
方寓宁在沈赫行右侧坐下,一只手撑着下巴,看他批改。
沈赫行勾起红笔,逐字逐句浏览起来,表述有问题的地方,他就在下面划线,于空白处写下批注。
“你看,这个检查结果写得太杂了,没必要把所有指标都写上去,把关键的东西写出来就行。”他杠掉多余的检查结果,在旁边添了一小行字。
“噢,好的,我下次注意。”
沈赫行又讲了哪些疾病的指标需要重点注意,知识点太多太杂,他干脆在病历纸的背面写了个简单的思维导图,由点及面,极有条理地给方寓宁梳理了一遍。
说来奇怪,方寓宁一向很怕这种纠错环节,倒不是说丢脸,还是那句话,她怕自己错误太多,让别人失望。
可沈赫行却逐渐让她摆脱了这种心理,或许是经此一遭,她开始相信,即使自己在沈赫行面前暴露了不好的那一面,他也不会因此斥责她。
“还有这里也要改一下……”
方寓宁的注意力重新回到沈赫行身上,专心听他给自己开小灶讲课。
两份病历居然改了快半个钟头,结尾医师签名处,沈赫行签上自己的名字,盖上印章。
方寓宁翻到背面,想继续琢磨一下那个思维导图,没了旁的干扰,她忽然发现,沈赫行写的字很好看,一笔一划都有凌厉的笔锋,和他本人气质如出一辙。
“在看什么?还有哪里不清楚的?”沈赫行问道。
“没有,”方寓宁指着他写的思维导图道,“师兄你的字真好,一看就是大人写的。”
要不说虽然方寓宁总是很谨小慎微,沈赫行却仍然觉得她稚气未脱呢?看,他们这些工作多年的人,谁会用“大人”这两个字来表示成年人。
他抱着臂膀,手背凸起的青筋一路向上蜿蜒:“写字而已,还能说是大人写的还是小孩写的?”
“当然啊,”方寓宁给他对比,“你看你的字,可以说是……有经历过沉淀的味道吧,我的字就不是,一看就是年纪不大的人写的。”
沈赫行顺着她的话去感受,他看自己的字没看出什么感觉,倒是方寓宁的字,让他觉到几分圆滚滚的跳脱感。
他道:“你的字看起来比你人活泼。”
方寓宁下意识反驳道:“我人很活泼的,我只是没在你面前活泼。”
话一出口,她才发现不妥,这种话只能在朋友面前说呀,沈赫行对她好,只是出于普通的待人接物的礼貌,她怎么就得意忘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