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仲九侧首对阿荣笑道,“你这里收拾得很好。”他怕吵醒明芝,放轻脚步,一步一步上了二楼。
二楼是另一个格局,外头一间起居室,位中摆着牌桌。徐仲九想象了一下明芝做时髦太太打扮坐在那里打牌,不由一笑。他想不出来该是什么样,别别扭扭的小女孩不适合圆滑的牌桌。
东面一排都是窗,天热,都开着。竹帘半卷,防日光射进来。
卧室的门没关,徐仲九推门进去,一眼看到明芝。
她睡在窗下的竹榻上,一手握着把绢扇,半覆在脸上。
瘦。
上次他离开时她已经很瘦,现下更是瘦得落了形,头发枯黄,面颊上没有肉,跟骨头上直接披了层皮似的。手腕就是芦柴棒,显得衣袖格外宽大。
徐仲九心想熬鹰也不过如此,如今倦鸟已经飞回,也是可以投食的时候了。他拖过凳子,在榻边坐下,握住明芝的右手轻轻举到自己唇边。
明芝挣扎了一下,睁开眼看见是徐仲九,又闭上了。
徐仲九用唇轻轻蹭着她的手背,并没有开口说话。
娘姨上来给他们送了两瓶冰汽水,徐仲九一口气喝了一瓶,“呃”的一声打了个十分响的饱嗝,突然觉得睡意也上来了。他每天要做的事太多,公务的,自己的,忙着挣名声赚钞票,还得留出心思牵挂明芝。好不容易找到人,那点委屈慢慢浮上来,他决定也要任性一把,于是抱起明芝,老实不客气鸠占鹊巢。
徐仲九自己睡了竹榻,抱孩子般把明芝抱在身上,拥着她沉沉睡去。
日头一点一点沉下去,外头有轻声的交谈,有摆碗筷声,食物的香气飘进来。徐仲九半睁开眼,看着窗外透明的青色天空,心里很是祥和。他有许多人生计划,去年在买卖上亏得底都掉光,但今年不会。他学了乖,土地、公债两样都很顺。而且因为越来越得干爹的看重,他在贸易公司也入了股,估计到年能得到一笔丰厚的分红。反正,足以养活一个明芝。
明芝动了一下,他把视线移到她脸上,和她对视了。
“饿不?”徐仲九坐起来问道。
明芝摇摇头。她不得不伸手抱住他的脖子,免得自己滑下去,直到两人都坐直了才松开。
看她小心翼翼的样子,徐仲九玩心大起。突然大喝一声,他振起双臂把明芝抛起来。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但没事,平安地落在他臂弯中。
他低头对她笑眯眯地说,“走,吃饭去。”
娘姨做了许多菜,糟毛豆,糟茭白,糟凤爪,油爆虾,蚌肉炒青菜,糖醋大鳊鱼,摆了满桌。阿荣识相地躲出去了,留下他俩相对而坐。
徐仲九帮明芝舀了碗鸡汤,“多喝点。”
明芝默不做声,接过碗一口一口喝,手背上的伤疤特别明显。
他忍不住伸手抓了抓她的头发,“怎么,变傻了,话也不会说了?”
明芝停下,想了想,缩回视线看着自己的碗,好半天迸出一句,“汤很好。”
徐仲九又挟起一块红烧肉,放到她碗里,“多吃点肉。”
明芝盯着那块肉,下意识地把它压到饭下。徐仲九并没发现,挑挑拣拣又选了一块半瘦半肥的,一边大发议论一边放到她碗上,“做红烧肉得用五花肉,一层瘦一层肥才好吃。”
明芝忍无可忍放下碗,“我不吃肉。”
徐仲九一愣,“为什么?”
“不想吃。”
徐仲九气笑了,“又吃上素了?不对,你刚喝鸡汤。别闹,你瘦成什么样了。”
明芝盯着饭碗低着头,是个沉默抵抗的样子。徐仲九拿过碗,用调羹舀了送到她嘴边,“我喂你。”
明芝没动。
这是闹上了?徐仲九额头上一根筋隐隐跳动,没好气地说,“放着好饭不吃,又想吃牢饭?我早跟你说过,我不喜欢哄人,你想清楚后果再做。”
明芝还是没动。
徐仲九放下碗,一时很有狗咬刺猬没处下嘴的感觉,又不能真的把她送回牢里。他点了枝烟,在烟雾中决定给明芝一枝烟的时间,如果她执迷不悟,那他最多再花力气教她懂得何为“人在屋檐下”。
眼看香烟将尽,徐仲九心里发狠,刚要开口说话。明芝端起碗,三口两口把饭吃得精光,包括那两块肉在内。
“慢点慢点,小心噎着。”徐仲九啼笑皆非,只觉捡回的不是明芝,是狗,专咬吕洞宾。他把汽水放到明芝面前,“天气热,这个解暑。”
明芝接过一口气喝下,还没等徐仲九说慢点。她响亮地“呃”了一声,脸色突变,捂着嘴站起,吐了个庐山瀑布式。
徐仲九猝不及防,哭笑不得之余拿出手帕抹掉一头一身的脏东西。因为拿不准明芝是不是故意的,他也只好当她是不小心来看,免得自己下不了台。
他总不能把一把骨头的明芝再关起来,猫有九条命,她可只有一条。
明芝住进租界的一处小房子,跟着一起搬进去的有在阿荣家帮工的娘姨,还有阿荣临时找的一个小大姐,叫巧巧的。
徐仲九有心多陪明芝几天,他看出她吃足了苦头,很愿意给她温暖。但梅城来了省里的人,他临时放下正事跑出来,必须尽快回去。就算现在的县长同意他请假,他自己也不敢随便离开。毕竟关系到仕途,徐仲九还想往上升一升呢。
这样徐仲九只能指派阿荣去照顾明芝。好在他看明芝现在是倦鸟归林的姿态,并不需要人手看管,所以娘姨和巧巧的主要任务是做饭、搞卫生,顺带盯着明芝的日常起居,两个人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