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馆老板每天近中午的时候过来,入夜才走,因为知道自己做了许多丧尽天良的缺德事,所以格外地小心谨慎。这天也是一样,先是六七个短打装扮的伙计到门口迎接老板的车,等车到了,其中之一上前打开车门,恭请老板入内。
烟馆老板四十多,剃了个晶光锃亮的光头,人极瘦,时常神经质地东张西望。
明芝疑心他也抽大烟,兴许还打针,不然不能这么瘦。有瘾的人难免有精神涣散的时候,但明芝不想混进烟馆,又无法进入他的家,所以不可能运气好到碰上这种好时候。
她守到下午两点多开始收摊,再晚只怕生面作坊要打烊。
明芝刚挑起篮子,烟馆门口一阵热闹,伙计们把老板送到车边。那烟馆老板抬头看去,无意间见到个清秀少年,虽是肤色黝黑,但眉眼极其俊俏,宽松的青布大褂也掩不住的挺拔身材,瘦生生的刚好。
这种乡下土包子,抢了也没什么,但当着街市上的人未免太过明目张胆。烟馆老板一边思索着可以把人出手到哪里,一边示意手下把人叫过来,打算骗上车就带走。
路边摆摊的人互换个眼神,都知道要糟,然而谁也不敢去拦。
要不要现在动手?明芝也在想,随即决定不。风险太大,她很难在一群男人的追赶中脱身。
烟馆老板笑哈哈的问明芝姓名,又问她家在哪,听说是外乡人便说要帮她介绍活计,每个月能拿到手二十个大洋。他凑得太近,一阵阵口气喷到明芝脸上,熏得她险些想吐。光说话也算了,他还伸手拍明芝的肩膀,一口一个小兄弟。
明芝动了杀机,固然风险大,但几天来她已经看好退路,只要绕过两条巷子跳进一个花园就有藏身之处。何况失去现在的机会,说不定就没机会了。
烟馆老板见她垂眼看着地上,两排长睫毛微微颤抖,是心慌意乱的样子,不由得更觉有趣。他给手下一个眼色,有人拿钱过来给明芝,大老板连篮子带菜都买了。
明芝接了钱揣进口袋,再拔出来就是枪。
然而她动作再快却快不过烟馆老板的反应,他仿佛能够未卜先知,在瞬间感受到浓厚的杀气,迅速后退一步想缩进车里。他快明芝更快,她一把抓向他的脸,在后者仰头避开时顺势而下扼住他的喉咙,另一手扣动扳机朝他头部连发数弹。
红的白的喷了明芝一身。
她用力把死者推到地上,自己钻进车,朝司机一挥枪,“走!”
变数在顷刻间发生,打算看好戏的伙计们目瞪口呆:自家老板被打成了稀巴烂,行凶者躲在车上扬长而去。他们拔腿就追,嗖嗖的子弹更是密集地飞过去。
明芝抱头弓背缩在后排,完全是煮熟的大虾样。
突然车头一歪,接着是猛烈的撞击,明芝被撞得七昏八素。她打开车门下了车,才发现不知何时司机后脑中了弹,已经死在座位上。
明芝匆匆打量周围,车撞在一棵大树上,车灯碎片到处都是,水箱也破了,热腾腾的水淌了一地。远远的,追兵已经跟上来。
她来不及多想,拔起腿就跑,眼看快到墙根时深吸一口气,蹬蹬蹬借着助跑的冲劲翻上墙。在跳下去之前明芝朝汽车的油箱开了一枪,火光应声而起,但她顾不得了,满脑只记得快跑、快跑!
明芝终于还是误了买生面,在预先定好的房间洗过澡,换过衣服,天色已不早。
城里各处布满查探的人,但谁也没注意到一个女学生坐上洋车走了。
明芝换了几班洋车,最后的路是走回去的。她额头有老大一块青肿,借着假发的刘海掩盖住了。腿上也有伤,但有裙子和长袜挡着。到家她把这些全摘掉,又变回清秀的少年。
办法都是人想的,明芝舀了两碗面粉,加水和成面,打算做手擀面。虽然没做过,但想来也不会有多难。
水加多了,明芝又舀出半碗面粉,边和面边往里面加。稀烂的面糊沾在手上,白花花的,猛烈的恶心袭来,她捂住嘴冲出去哇哇大吐,一股一股的黄水苦水往外冒,胃抽得仿佛就在喉咙口,心脏也跟着凑热闹,“呯呯”地跟胃争地方。
“怎么了?”徐仲九光听见声音,却离不开床边三尺,赤脚站在地上连声问道。
“吃坏东西。”明芝喝了半碗温水,哄住肠胃,“你回床上去,别添乱。”好不容易才好,着了凉又是事。
徐仲九乖乖地回到床上,没等明芝再说话,她胃里半碗温水又开始作怪。奔到院里又吐了个天昏地夜暗,明芝才确定,她今天真的没办法做饭。
“明天给你补庆生。”明芝觉得冷,裹着被子缩在床边。
徐仲九刚才就看见她额头的伤,他什么也没说,艰难地凑过去在上面印了个吻。
明芝轻轻推开他,继续方才的话题,“想吃牛排吗?城里有家西餐馆子,虽然不好,但乡下地方不能强求。只是我们住得太偏,等拿回来都冷了,味道说不定会很差。”
“有总好过没有。”
“你今天怎么样?”
“没咳几声,也有胃口喝粥。你呢,今天怎么样?”
黑夜里明芝没马上回答,过了会她说,“很好。”
其实好个屁,明芝总感觉鼻间有一股大烟特殊的臭味,还有满嘴黄牙在眼前直晃。应该再早点开枪,她默默地想,反正要动手,早点还省得受荼毒。
夜半,明芝腾地坐起。她大口呼吸,满脑门的汗。
在梦里,火光中,人渐渐变软变形。她吓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