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仲九微微一笑,“赶我?”他评价道,“太没良心了,我是一番好意,想着没人照顾你才过来看看。你放心,要是有人来我就跑,被抓到了也只说是我的错。”
他这么说,明芝倒不好再赶人,沉默了一会才开口,“干吗对我好?”
徐仲九仍是笑微微的,“我就是闲的,平时要办公,要挣钱,要见朋友,难得放假休息两天,骨头松得难受。再说,今天我陪了大小姐一下午,晚上又陪你家我家一大帮老老小小坐了两三个钟点,怎么也该找点事乐乐。”
明芝哼道,“我成了你取乐的了。”但毕竟心里有点高兴,“我大姐生得美,谈吐风度又好,城里多的是青年愿意陪她,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徐仲九啧了两声,“言不由衷。你大姐是不错,就是太板正了十分无趣,真怕将来做了夫妻她连女人都不会做,白天晚上的跟我说国民经济。”
明芝脱口而出,“你太小看她了!”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徐仲九很有兴趣地抬起眉,“怎么说?”
明芝却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实在是那事关系着她。她十一二岁的时候,有天初芝把她叫进房,非要她解衣看她的胸部,不然就不放她走。明芝无奈之下只好给初芝看了,感觉自己如同猫狗一般。事后明芝听墙脚才知道初芝胸口肿胀,所以到同龄人处找答案。
尽管隔了数年,明芝还是记得初芝跟季太太说起此事时的原话。初芝说,“她啊,难看死了,害我恶心了几天。”明芝当时在墙根恨不得没被生出来过,又气,不是她求初芝看的,初芝说不给看就赶她出去。初芝说这个家是她的,什么事都是她说了算。
尽管初芝是被当儿子养大的,但要说她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相关的都没想过的话,明芝绝对不信。
明芝不肯说,徐仲九料想多半两人曾闹过矛盾,故意逗她道,“告黑状都不会,你也太没用了。”说完就见明芝狠狠地瞪过来,他头一侧唇一抿露出个无辜的笑容,明芝扭过头不看他。
“起初……为什么答应和沈家的婚事?”徐仲九想了想,问道。季家这样子的他也不是没见过,最好面子,如果明芝不同意婚事的话逼迫,最多讲些冷言冷语,绝不至于让她活不下去。
明芝没精打采地说,“反正不是他也是别人。”与其嫁给不知哪里的农家子还不如嫁给沈凤书,好歹名义上是表兄妹,婚后她可以离开这个家。而且从现在的情况看起来,沈凤书比意料中要好得多,以后至少有一定程度的自由。就怕徐仲九不放过她,硬要惹出些纠葛。
她默默出神,抓着被子的手松了紧,紧了松。
徐仲九也不说话。这个房间是里外两间,外面是起居读书的地方,里外负责隔断的是一挂珠帘。水晶珠子已经褪去光泽,灰突突的不比鱼目强多少。房内摆设虽然陈旧,但收拾得清清爽爽。猛一看不像大小姐的闺房,倒像外头的旅馆房间,好像拿起行李就能走。
他轻声道,“你亲妈回来过吗?”
明芝摇头。亲妈的去向她有点数,但同样不可以跟别人说,包括徐仲九在内,恐怕说了只会让他更看不起她。她赌气般地反问道,“你打算向我家求亲娶我?晚了,我已经定了。”
徐仲九一笑,伸手在她额头上轻轻磕了个毛栗子,“跟我凶?我不也跟你说过我的事,问问你有什么不行?”
明芝看着帐顶,闷声道,“你跟我不一样。”徐仲九想走就可以走,她却不能。
徐仲九不以为然,“有什么不同,还不是一样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不过你们女人家喜欢想东想西,吃饱穿暖之后还要想别的。像我,从小拼命想活,现在活着,还活得不错,不就得了。人要知足,有我这会陪你说会话还不好,还学会耍脾气了。”
明芝无语。她是不用吃了上顿担心下顿,再怎么也能饱肚子;她也不用担心冻着,衣服就算不时髦,棉袄棉被也不比别人少;她甚至不用做家务,烦重一些的杂活都有下人们来做。比起从小帮人家做丫头的小月,她简直命好得不能再抱怨。
可是除了这些,隐隐约约地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总在她心中涌动,让她觉得苦恼。很小的时候希望有亲妈,再大一些知道有这样的亲妈还不如没有的好。读了书明白人有各式各样的活法,她也想活得硬气,但捱不得穷吃不了苦,再硬气也不能摆脱她靠季家长大的现实。
她要是有良心,就该报季家的养育之恩。可她又想凭什么,并不是她要求来这世上的,是季祖萌瞧上自家佃农的女儿,把她带到了世上,他怎么就不该好好养她?一样是他的女儿,别个有父母撑腰,可以挑婿可以读书,她呢,不嫁沈凤书就会有比沈凤书更差的人选。读书,季太太说家里能供她读大学,可除了学费之外,在学堂也有其他开支,纸笔墨书、同学往来哪一样不要钱,如今尚且磕磕巴巴勉强支撑,将来到了外地读书,吃穿用更多一笔开销。
所有的念头一闪而过,汇成一句话: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明芝打了个寒颤,想到昨晚的打算。她自己不可能跑出去做生意,一来季家不会允许,二来也不像话,她不管生计,但听说过外头做点事处处需要打点,不然被人骗了本钱去都无处喊冤,她熟悉的人里只有徐仲九还能信任。
跟着徐仲九出入过花钱的场所,明芝知道他看不上她的小钱。而且即使不清楚他的居心,她也明白他对她算是很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