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放低声音告诉郑嫂,“老爷帮三小姐找了补习老师,过几天三小姐会去上海住一阵子。”
“那你也去?人生地不熟的,老爷太太能放心?”
“老爷在那边有生意上的朋友,老师也是熟人介绍的。徐少爷为这事已经去了几次上海,房子租好了,二小姐也去。跟去的除了我之外,还有门房上福根两口子。”说到出门小月微微的有一点兴奋,“听说房子在租界,样样齐全,西餐馆跳舞场上还能遇到电影明星。”虽然三小姐是去读书不是去玩,但毕竟大上海的热闹不是小地方能比的。
郑嫂向往地又啧了几下,又想起来问,“怎么太太同意二小姐也去?”
“总得有人陪三小姐。再说钱是表少爷出的,表少爷说了,让二小姐去读书,顺便也买点婚事需要用的东西。”
“表少爷倒是好人。”
正因了沈凤书的这份好,让明芝心里很有些过意不去。徐仲九今天来送钱,沈凤书开了张一万块的支票给她,让她带在身上零用,“爱买什么就买什么”。
无功不受禄,明芝推辞着说,“大表哥不是已经给了钱。”沈凤书给了徐仲九一笔钱做先期准备,那也算了,说起来她和友芝一起用。其他的,她现在还没进沈家的门,有开销该由家里负担。
徐仲九拉起她的右手,把支票放在她手上,又把她的手合上,“拿着。”
他的手十分温暖。
明芝垂着头不动。要是别人拿来又好一些,偏偏是徐仲九,她总觉得说不出的别扭。
徐仲九对明芝的小心思心知肚明,伸手在她额头一弹,半好笑半好气地说,“对你好你不要,以后就没了。”他从裤兜中掏出一个挂件,塞进她手里,“这是我给你的。”明芝挣扎了一下,他补充道,“要不收都别收。不值钱,是我妈留下的唯一一样东西,值点钱的换的换、当的当都没了。”
明芝好奇地看去,是婴儿挂的锁片,刻着富贵长久的字样。口彩虽好,却是镀金的,如徐仲九所说确实不值钱。不过因了它的意义,对她来说又不同。挂件带着徐仲九的体温,握在手里还是暖的,她不知道在他的心中,唯有他自己的富贵才是长久的,只以为这是他对她的祝福,不由心中一甜,盈盈地笑了。
“我身无长物,事业上也没有建树,所能奉献的仅仅是精神上的……”他低声道,“明芝,你不是我,你不知道……我妈是穷死的。缺衣少食,住在搭出来的小草棚里,人慢慢地就穷死了。我不是说人非得有钱,然而没有钱是万万不能,我妈原先是个美人,可没了钱美有什么用……”
明芝懂,她也不知道自己从小没挨过饿受过冻怎么会懂,可能是带她的老妈子总是嘀嘀咕咕教她感恩:如果没有太太收留,女孩子流落到街头会有何等可怕的下场。她又长得不算美,连最原始的本钱都不丰盛。
徐仲九没有再说下去,他弯起食指又在她额头轻轻一敲,“行啦,那么信别人说的话,小心被卖了还帮人数钱。”
明芝脸涨得通红,徐仲九活泼地退后一步,“我走了,还得去老太太那。过几天我们出发去上海,不必带太多东西,到了那边再买。”他的视线从她身上的蓝布衣裙上滑过,“那边什么都有,十里洋场,花花世界。”
出门前季祖萌找次女长谈了一次。
明芝对于父亲是既敬且怕,虽然季祖萌没明说过,但她结合下人们的闲聊,依稀听出了意思,似乎她母亲在离开他后做过不名誉的事。明芝的外祖父母是很老实的庄稼人,也不知怎么会生出如此野性的女儿,小小年纪便懂得勾搭城里来的少爷,生下孩子后又肆意妄为。两个老人沉郁在心,竟一病不起,先后离世。季祖萌一直怕明芝像她母亲,她可是姓季,要是败坏了季家的门风,岂不是他的罪过,所以对她管得特别严,生恐养出一个不贞静的女儿。
这次要不是沈凤书坚持让明芝去受一点教育,按着季祖萌的心是不答应的。但既然答应了,他身为父亲便要尽父亲管教的责任。
“我已经托了朋友照顾你们,仲九也会陪你们一段日子,他虽然年轻,却是很稳健的人,我没什么不放心。你三妹又是喜欢做学问的人,一门心思要读大学,在哪里无非都是学校与家里。只有你,在外头切切记住自己的身份,不要见了热闹就拔不出来。”
季祖萌端起茶盅啜了口热茶,放下茶盅继续教女,“明年你将为沈家妇,这段时间你多做点针线,少去街上,不相干的闲书也要少看,免得移了性情,学西洋女人做那些不安份的事情。”
明芝被说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只好眼观鼻鼻观心看着地上。她今天穿的皮鞋已经旧了,鞋头的漆掉了一圈,袜子也不行了,硬得跟壳似的。
季祖萌老生常谈地敲过警钟,对女儿恭恭敬敬的样子没有在意,但看到了她脚上的鞋实在旧得很,忍不住一皱眉,“德言容工,一个大姑娘该知道如何拾掇自己。就算月钱不够,太太并不是严苛的性子,你开了口她自会替你添置,现在像什么样子?走出去乌眉野嘴,丢人现脸。”
他气昂昂地说完,见明芝还是那付低眉顺眼的窝囊相,气不打一处来,挥手道,“下去吧,我懒得跟你说。”
明芝应了个“是”,规规矩矩地退下去。
走到门边,季祖萌突然叫住她,“回来。”
明芝估摸父亲没骂够,叫她回来找补两句,没想到他在袋里掏了一会,竟拿出一卷钞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