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朔默然,而少女似乎也还在低低道:“天启扫闾,各地官吏都称自己斩妖除魔有功,这些人,未必知道怎么除妖,害其同类来却很有本事。”
“你还记得么,过阴的婆婆管这个界叫‘脬子滩’。因为这些被淹死的百t姓,其实都是附近村子里的纤夫和家人。古代漕运不发达的时候,纤夫都是靠把捆在身上的猪革囊吹涨了,利用浮力来渡江,他们管那个叫’脬子‘。谁知道,常年在水上讨生活的纤夫,最后竟然会被这样活活淹死……”
谢萦低低叹息了一声。
上一滩,逮一餐,一生只得半饱饭,纤夫之苦岂是三言两语所能道尽的。这些纤夫,就算不被这样莫名其妙地沉了江,在那个年代,多半也会被苛税和饥荒逼死。
“更可笑的是,妖魔生于水中,人世之水怎么能杀得死它们?这群人想出了沉江的法子,可真正的妖魔不会被淹死,它被石头坠着沉入了江底,原本永远也出不来。可巧合的是,与他一起沉江的还有许多冤魂,误打误撞地,让这个’界‘开启了。”
“这些人,生前无力反抗,死后变成鬼,其实也没有破界而出的力量,他们只是与妖魔形成了一种类似共生的关系。里面有鬼,界才能维持存在,而妖魔在这团活水里面才能自由行动,它偶尔猎捕血食,分出一些与他们分享,就这样这么多年。”
“‘小小女儿左边站,三岁不到水里淹’……这句话原来是这个意思。这个界能存在这么久,并不是因为里面养出了一只很强的鬼,在界中占据主导地位的是别的东西。这些年,大概也不是没有驱鬼的方士来过,可是用驱鬼的方式是对付不了它的,所谓称呼名字才能过江,其实暗示的是要喝破它的妖魔身份。”
兰朔的声音微微放轻了:“那,你准备拿它怎么办?”
少女的目光落在空茫的远方,像是呢喃一样低声道:“不关我事。既然界里其实并没有一只鬼要成气候,那我答应那个人的事情就算办完了。”
兰朔凝视着她,晨光下,少女白皙的皮肤上仿佛带着细微的绒毛。
她……
这张面孔总是活泼跳脱,狡黠而灵动,可此刻笑容敛去时,却显出了几分和她哥哥相似的,置身事外一般的冷淡。
纤夫们的身世可悲可叹,一生凄惨,固然令人同情。可他们与妖魔一同待在界中,水中之水在江上肆虐已三百多年,不知吞噬了多少性命。这些无知无觉就被瞬间淹死的人,与当年的冤屈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她看起来并不准备做这个审判者。
兰朔顿了顿,问道:“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谢萦嗯了一声。
“那些官员要除妖,可他们甚至都不知道妖魔是淹不死的吗?”
“的确如此。从古至今,虽然民间到处都是关于妖魔的传说,可最核心的真相只在少部分人中间流传。大部分时候是统治者,朝代更迭时也会流离到某些家族中间,总之,这些官员是没资格知道的。”
“为什么?”
人与妖魔……一个种族针对另一个种族的战争,这个种族中的大部分居然对妖魔一无所知,这种自废武功、掩耳盗铃的行为,无论怎么看都很不合理。
少女好像弯了弯嘴角。
“因为妖魔和人最深刻的不同在于……妖魔从不聚群,向来各自为政,但是天下妖魔无论形态习性如何,都会服从一个特殊的号令。这种,在古代的视角下来看,和神也差不多了吧?人皇自称真龙血脉,声称自己执政的合法性来自天的授意,天无二日,怎么敢让自己统治的百姓知道这些?”
“你说‘它们听我的话’……”
“就是这种号令,”她微微打了个哈欠,“不过还差着一些,不然我也不会说几句话就昏过去啊。”
“最后一个问题。”
“好多问题啊,能不能一次问完?”
兰朔定定看着她:“你,和你哥哥,是……”
少女眉梢微抬,却只回答了后半句:“我不是。”
灿烂的晨光升起,谢萦杯子里的热饮刚好喝完,此刻大概终于嫌电视吵,用遥控器按掉了屏幕,把绒绒的毯子拉到头上,在沙发的角落里缩成了一个球。
“小萦,我抱你去床上睡一会?”
“不去,我在这挺舒服的。”过了半晌,她又叫了一句:“哎,兰朔?”
男人含笑应了一声,少女闷闷的声音从毯子下面传过来:“我好困,可是又睡不着,你陪我玩一会吧?”
兰朔欣然道:“想玩什么?联机游戏?”
“不要,我眼睛疼。”
他又提了几种娱乐方式,然而,显然对他的提议都不太满意,毯子刷地一下拉了下来。
毛绒绒的头发被静电蹭得乱蓬蓬的,一双圆圆的眼睛在光下泛着温暖的色泽,仿佛刚才那种洞彻的冷淡一扫而空,她重新变回了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谢萦说:“你行不行啊,我哥都会给我讲故事哄我睡觉……”
男人含笑道:“那我给你讲一个?”
“谁要听你讲故事,你这种洋鬼子知道什么中国故事?”谢萦想了想,忽然灵光一现:“咱们在清林村是不是买了字谜锦囊来着?拿过来拆了吧。”
这趟还亏得洋鬼子灵机一动,发现了规则中的最后一句竟然是字谜。少女窝在沙发角落,一时间也有些摩拳擦掌,很想自己也猜出来几个。
这种字谜锦囊,其实和用来祈福的签文差不多,外表做得很漂亮,每个锦囊里三张字条,印刷很精致,正面用漂亮的小楷写着谜面,背面写着谜底,据说都是一些很吉祥的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