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回京来,他过手的事桩桩件件都是思虑周全,发现有人故意抹掉卢裔罪证,他想了几夜都没有想通是为何。臣子间勾连着千丝万缕,被发觉一点破绽就会功亏一篑,是以他不会冒然。
只是没想到,那天与陈绰的一番谈话后,竟将他送上绝路。
魏帝向他投来幽暗目光:“朕以为奕尘是个懂事的。”
元珩起身,眸中明灿之光卓然闪烁:“父皇,儿臣并不认为陈御史所言有错!儿臣的别苑就在徐州,亲眼所见洪灾暴发,百姓无家可归,食不果腹,灾民逃窜四地,又致疫病频发,仅凭少有的几个施粥棚如何能救得了那么多人命!”
十五岁那年夏末,他回别苑时,途径徐州署衙。
他坐在马车中,看见徘徊在官署周围的灾民不计其数。薄衣轻裹的母亲,咬破手指,以血代乳,任凭怀中婴童吸吮;骨瘦嶙峋的少年,跪在父亲的尸身边,双眼中尽是无哀无泪的绝望。
记得在山脚下,林衿给了饥民一袋碎银,那人看了眼鼓起的钱袋,却不接,凄楚地望了他一眼道:“这点子钱又换不了官府的粮,还不如换着吃咱们的孩儿。”
这就是饥不择食,遂易子而食吗?
而地方官署皆由世家大族把持,当地绅豪从未将他这位闲散皇子放在眼里。后来,他不得不连同交好的几位隐士,拿出私钱换了粮,多设了几个施粥点,才暂缓饥民之急。
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大殿上,元珩又磕了个头,“民贵,君轻,社稷次之。您幼时教导的经世之言,儿臣一直谨记于心。如今卢裔罪责未明,当下应立即审问清楚,这是多么简单的道理,可父皇为何反倒先治了陈御史的罪……”
“够了!”又一声怒喝之后,便是龙案上的奏疏“哗”一声散落在地。
满朝文武的头又低了些。
元珩却岿然不动,赫然立在群臣俯倒的身影中。
从小,他与父皇连一次交心长谈都未有过,而今却在百官面前触怒了君父。
或许,他该诚恳磕头认错,收回方才的不慎之言。
只是刚直的脊骨中,有份去伪存真的执着在滋长,是在景明寺消失之后,或是比那更早。他仿佛看见老御史嵇耘为那些无辜牵连之人请命,愤然撞上金柱,用四溅的殷红,换心中清正的一腔孤勇。
在他父皇眼中,皇权稳固胜于一切。
当年,也是因景明寺之案,才有了梁王谋逆篡位之罪。梁王一死,罪名坐实,父皇便可高枕无忧,而真相在皇权面前一文不值。
寺塔埋葬了他最亲的人,若仅仅是为了报仇雪恨,什么贪墨,什么党争,他完全可以坐视不理,只是人若心底尚存大爱悲悯,又岂会对万千黎庶的安危视而不见。
他要的不仅仅是真相大白,而是常被人宣之于口,却总是被人忘却的“公道”二字。
从未变过。
这时,崔文敬忽然抬首,上前跪挪了几寸,双手合揖,“陛下息怒!”
他手握笏板,不紧不慢道:“越王殿下久不入朝堂,初次审理大案,力不从心乃属常情。”他容色旷展,微微一笑,“自古‘君明则臣直’,臣下敢如此谏言,全因陛下圣明!”
语罢,俯身深深一揖。
列队中的几位朝臣顺着崔文敬的话尾,皆俯首一拜:“陛下圣明!”
随后,众臣就像通了默契一般,全都深深拜了下去。一时间,沉重的山呼在大殿中萦绕:
“陛下圣明!”
崔文敬缓缓起身,“陛下龙体要紧,万不可为了几个不懂事的孩子气伤了身啊!”
他望了望陈绰被拖走的方向,又温言道:“越王殿下前些时日为陛下挡刀,身负重伤。太史令曾进言,为破这肃杀之不祥,切不可再见血光了。”
一席话令魏帝的眉眼渐变柔和。
崔文敬袒护外甥和陈绰之意昭显。但他的话,好似一方清凉之水,缓缓灌入魏帝心中,浇灭了腾燃的火气。
他想起那天遇刺,儿子决然挡在自己身前那一幕,心中的怒意慢慢平息。随后,一摆手,“罢了!”重新坐回龙案旁,宣道,“陈绰御前言语冲撞,诬陷朝廷命官,罢官回乡,小裴卿安置妥善吧!”
身边一片狼藉,令他烦躁不已,望着阶下大气不敢出的朝臣们挥袖道:“都散罢!”
退朝后,群臣在乾元门散去。
元珩看见站在角楼上的崔文敬,也抬步登上眺台。
“今日之事怪我没能及早拦下陈绰,他是个好御史,可惜丢了官职。”元珩说。
崔文敬慈言:“你行事素来谨慎,是陈绰这个毛头小子过于冲动,不怪你。”他伸手抚着外甥的手臂,宽慰一笑,“你们都无错处,不必自责!”
他眺望远处巍峨的宫门,怅然道:“今日之事若真要以对错而论,那我也有错。我身为尚书台之首,竟不知自己手下的两部长官以权谋私,弃民生于不顾,理当获罪受罚!”却也只是淡然,“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慈蔼的双眸中淌出洗尽铅华的沧漭萧肃:
“该认错的,不是你我!”
他没再说什么,转身向官署走去。
富丽的宫檐之下,深紫色官袍内敛庄重,霎时间起的风,裹着他的裳摆衣袖翻飞,清瘦的背影好似在排山倒海的风浪中穿过,坚稳而又凛凛怆然。
身后,许征握剑走近,躬禀:“殿下,此案已尘埃落定,您若有别的什么话,趁谢义还未流放,可前去问一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