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事那日,就是慧缘法师带着几名僧人赶去救火,后来不及出塔,反葬身火海。而今日,原本“已故”的慧缘法师却又安然无恙地出现在眼前。
这位幸存者就像暗雾中突然射入的一束光。
殿外暮色已沉,礼佛之人均已离去,空荡荡的大殿只余他二人。
虚真叹了口气:“景明寺坍塌后,我与几位弟子被拉去乱葬岗。”话至此,他悲切地望着元珩,“吾等遁入空门,救众生于苦海,没曾想效力于皇家,死后却落了个身埋乱葬岗的下场!”
“次日醒来后,我发现自己尚存一口气,便躲入山洞疗伤。待身子恢复差不多,便决心行走西域,永不返魏。行至高坪镇时,白马寺一方丈见我,称可为我修容,我便留在那里修行,直到发现这位方丈竟是江湖中人……”他问元珩,“不知殿下是否听说过天倾门?”
元珩复而想起,他隐居游历这几年,也曾听隐士提起过,仅知道此江湖组织经营了多家医馆和布庄,素日里行侠仗义,在江湖中口碑甚好。
虚真道:“那位方丈是天倾门的弟子,老衲与他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他告诉我,天倾门会就在青州,掌门人姓向,还编创了一套精卓的剑法名叫‘无向之剑’……关于这位向掌门的来历,门会里也有传言,恐怕梁王‘勾结江湖势力’的罪名并不为虚。”
梁王乃先帝第四子,在几位皇叔中,才能算是庸常。他虽心无大志,但为人却很和善,对元珩尤其喜爱。因而元珩根本不相信皇叔会害死自己的母妃胞弟,甚至有心谋反,才会带着酒菜去狱中看他。没想到皇叔饮了一樽酒后,便倒地而亡。
他记得皇叔临死前吊着一口气,吟了首诗:“曜日离晌雨绸缪,黑云遮眼无所终。枉顾东南与西北,回首明光立当头。”
思及此,元珩猛地抬头问虚真:“您方才说那掌门人姓什么?”
“姓向。”
此时再细思,‘曜日离晌’不就是个向字嘛,‘枉顾东南与西北’不就是‘无向’嘛。黑云遮眼是谓暗夜,虽看上去漫漫无尽,但终有太阳东升之时。
——终将无夜。
梁王拼着最后一息都要将这个人名透露给他,还如此隐晦,怎能不令人起疑,他只有试着找到这位向掌门,再探其究竟……
耳边的说话声似乎变了。
“殿下的体温回暖啦……”女子甜柔的嗓音里全是悦然。
他慢慢睁开眼,最先看见的是王妃唇畔灵动的小梨涡。
云静见他醒了,肿成桃子的双眼笑成了月牙。
刘太医诊脉后,欣慰说殿下身体底子强,再有一日就可进水进食,但要小心天气太热容易致伤口感染,需及时换药。
元珩试着弯了下四肢,验知自己行动无恙。
抬臂时,云静看见他手背上那道长长的泪痕,便立刻捡起帕子,佯装要帮他擦洗身子,趁机把泪痕清掉,“这几日殿下不能沐浴,擦一擦身上清爽。”
擦完手,她又将帕子伸向他胸前,不走心似地来回画花儿,但躲不开的起伏沟壑将她颊边晕出一片酡色。
“哭了?”元珩望着她的桃子眼哑声问,“怕我死么?”
云静仍想藏匿,点了下头,声如蚊吶:“二嫁之身恐不好议亲……”
这句现俗之言倒很有说服力。
元珩短促笑了声,被她生疏的动作弄得奇痒无比,无奈制止道“别擦了”,又说:“把上身垫高,我想坐起来。”
云静搬来一床被子,又在他颈后摞了两个绵枕,垮过他上身整理时,胸口几乎与他相贴。自己那处有些高,峰顶传来的触感让人羞赧,两三下弄好后便很快抽身回来。
元珩闻到她秀发中有木兰花香飘出,虽是极淡,但在满屋浓郁的草药味中,愈发沁人心脾。
七月流火,本就令人口干舌燥,一直无法进水实在难熬,他忍不住问:“有水吗?一点点就可以。”
云静瞧了眼他干白的嘴唇,就用小汤匙舀水让他抿了抿。因刚才无意间的触碰,她坐的离他远了些,递匙时总有水滴洒落,最严重的一次差点滴在伤口的纱布上。
“近一些。”元珩不耐烦道。
云静收紧臀往前挪了几寸。
她又要喂,忽然被他拉住腕子,一把带到他胸前,重新贴上。
云静不敢扭头,因为太近,一动就会碰到他的脸。胸前正在“砰砰”地急速跳动,但她分不清到底是谁的,只听见他低哑的声音似在她耳边温柔呢喃:“别离我太远。”
是错觉么?
这五个字的语气不像在怪她离太远。
从见他的第一眼起,他从里到外,从头到脚都是冷的,为何云静却从这五个字中听出一丝脆弱。
可脆弱也有很多种,或是不堪一击,或是通透易碎,或是作茧自缚悔不当初……但他都不是。
是一种孤独地挺立,是在身后群山巍峨、前方天高水远的决然中夹杂的些许无奈。
还有某种柔软的渴望。
殿外忽有一阵孩童的脚步声在靠近,“五皇兄醒了就能带我去玩儿吗?我想去徐州……”
“先让五哥把伤养好,别不懂事!”是一女子之音,清脆如铃,好听得很。
听见有人来了,云静从元珩怀里挣脱,站起身。
一个小人儿捣腾着碎步跑了进来,正是今日在祀典上大喊看见七皇兄玉佩的元琮。
他身后跟一年轻姑娘,身形高挑,梳着灵蛇髻,也是一身素服,见着云静便挽起她胳膊亲切地叫慕容阿姊。看了元珩一眼,似觉出不对,立马改口:“这下终于见着皇嫂真人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