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这便上路,走了好些时辰,所经的景致才由冷情转热闹起来。
此时已入了夜,街上亮起了熹微灯火。折水郡上的一间云来客舍是江帮产业,江玄带着阿元前去投宿,阿元施施然随在他身后,面对生人时,她总十分寡言。在客舍安顿后,江玄并未向客舍诸人亮明身份,只暗中发信通知了渭川。
江玄连夜筹备车马和饮食物资,直弄到大半夜才安置妥当,回房时,见隔壁阿元的那间客房仍亮着灯,心中颇不安宁,隔窗问了一声:“阿元?”
果然,房里传来了阿元的声音:“嗯?”随之那扇窗子也开了,窗子底下坐着的人,正是那安然无恙的南越少女。
“这么晚了还不睡下?”
阿元据实说了:“我睡不着。”
“我就住在旁边,有什么事,你不用担心。”
阿元微微颔首,又神秘地说:“我请你看个东西。”
说着,她便来到门前,将房门开了。江玄犹豫了一下,顿住脚,嘴角浮起一丁点不易察觉的笑痕:“在外头,半夜请男子入内间可不妥。”
阿元微微一笑:“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又不是旁人。”
江玄暗自好笑,又见无人注意,这才举足踏入。房中的梁上壁上,案头桌角,都停着昨日见过的黑羽帝皇蝶。
“你……吹笛把她们引来的?”
阿元夜深难睡,便闲吹一曲骨笛解闷。这支骨笛,是楚青鸾为她制的,取的是一只鹫鹰的翅骨,自然,这t只鹫鹰也是楚青鸾箭矢之下的猎物。
“我随意吹的,没想到她们真一路跟着我。”阿元叹了口气,“所以说,还是这些不会说话的小蝴蝶有情有义。王寨里的人……不说也罢。”
江玄见她又是老成又是稚拙,心中既笑且怜,道:“有这些小毒物保护你,便安心睡吧。”
阿元又道:“你也去睡吧。”
江玄犹豫片刻,点点头道:“好。”
临出门前,他见阿元眼中有话,便问:“你想说什么便说,不必忌讳。”
“我……我觉得实在不对劲。”
江玄微微变了脸色,凝神去听四周的动静,压低声问:“哪里不对劲?”
阿元勉强开口:“你……你有没有觉得,外面的人,都认出我是南越人了?他们老是盯着我看。心里或许盘算着要拿我去府衙呢。”
江玄先是一愣,随即破颜一笑,阿元见他如此,更加疑惑:“这……这也好笑吗?”
江玄的笑痕还荡漾在嘴角,不肯离去似的,他收敛着目光,轻声说道:“外面的人盯着你看,不是因为你可疑,而是因为……”
“因为什么?”
江玄眉眼皆暖,一字一字道:“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
江玄话音方落,阿元的面孔陡然红了起来,埋脸恼道:“你这人看着皮囊周正,其实一肚子坏水。”
“倒是没人这么说过。这讲法挺有趣的。”江玄似乎真有几分好奇,“怎么算坏水?”
“你那一肚子的墨水,都是拿来取笑姑娘家的,还不坏嘛?”
“这不叫取笑。”
“还不叫取笑?”
“若是你算不得倾城之色,那才叫取笑。”
阿元听着这话,仍是取笑的话,可看江玄的神色,倒是没有取笑之意。
阿元神色转了黯然,道:“女帝陛下说过,这世上能倾国倾城的,从不是人的美貌,而是战争。”
江玄从未见过美貌少女如阿元这般,视皮囊如无物,想必是女帝楚望教养亲女过于严苛冷酷,反复以自己和文懿皇后为鉴,训告阿元皮囊不堪一用,只有冷血铁腕,才能征服城国,主宰自己的命运。
江玄道:“岂不闻‘攻心为上,攻城为下。’杀戮带来的,只是一座空城。真想做好的君主,便该倾覆人心,而不是人命。”
“你说的倾国倾城,就是人心所向,万邦归一?女帝尊奉法家之学,你这仁德之政,不过被她拿来装腔粉饰罢了。”
阿元说完,又泄气似的摇摇头:“我可真没用。离了南越,口口声声还是女帝这个,女帝那个的。”
“又不是真仙人,睡一觉就将前尘尽忘。别苦恼这个,从前的事,没法忘的,偶尔叫它来搅扰一番光阴日子,溅起一点涟漪,也没什么。”
次日出门的时候,江玄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副皂纱帷帽叫阿元戴上,阿元这才心定了不少。两人日间赶路,至夜投宿,第三晚遇雨,不得已躲进了一间破庙。江玄让阿元休息,自己借口捡拾柴火,躲了出来。
渭川等暗卫皆身束黑衣,头带雨笠,在树间藏匿,见江玄独自出来,渭川才现身,与江玄说上话。
“我们还是照旧躲藏,不和这姑娘照面?”
“是。她对外人多有防备,你们暗中保护就好,再者,我们两人上路,也不易引起下毒之人的警觉。”
“这少女就是烟修罗?她为什么要帮大当家的?真不是她下的毒?”
“她不但是烟修罗,还是……”江玄在渭川耳边轻叙了几句阿元的来历,“渭川,此事你知我知即可,其他人不许透露。”
“连大当家也……”
“是。在母亲面前,也只说她是南越女子。旁的不必多说。”
渭川更加奇怪:“以她的身份,竟跑出来救治我们大当家的?”
“她心思难以捉摸。但好在,我曾救了她一命,所以她愿意投桃报李。她身上还有南越的灵药‘太一丹’,我想母亲大约是无碍了。只是……我们须得防范着些,究竟谁是下毒之人,他又在谋划些什么,这些,恐怕只能等母亲醒来之后,我们再去筹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