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又说回西北前线,梅尧臣道:“我听曾去过前线的人讲,党项人军纪极严。数万人环聚,主帅举杯饮,众人才敢饮。若有人敢造次,立斩不赦。似此就非禁军可比。数十年未战,禁军军纪松驰,如何对付得了如此虎狼之师!以此观之,京城禁军——唉!”
说完,痛心疾首。他和范镇都曾经在京城生活多年,对禁军的境况非常熟悉。禁军一方面以下凌上,纪律松弛,另一方面军官役使士卒,武备不整,情况不容乐观。
范镇也是摇头,与梅尧臣一起喝了一杯酒。
杜中宵实在忍不住,道:“古之良将,必称孙吴。孙武为将,以宫女试军,当斩则斩,军纪严明整肃。吴起为将,视兵如子,与其同甘共苦。可见带兵之法无非如此,一方面军纪严明,一方面将帅要自己检点,以身作则。军队不能打,兵固有错,将帅也非无辜,此事说起来就是个大题目了。”
梅尧臣和范镇听了杜中宵的话,一起笑:“小官人书读得多,世事却还见得少。带兵打仗的事书上如此说,实际却哪里会如此。大宋立国六七十年,此时兵将,早与古时不同了。”
这个话题就此揭过,再谈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各人有各人的经历,有各人的看法,不真正到前线带兵打仗,谁又能够说服得了谁?在座的三人,这种机会都渺茫得很。
范镇道:“稍候到了下午,小官人随我回到官衙,把‘其香居’的人一起叫过去,与你们分断了以后如何制酒,以后便安心读书,准备科考吧。有这一处酒楼,你家里现在衣食不愁,正该把心思用到读书做学问上。人生匆匆不过百年,不能白耽误了。”
杜中宵急忙起身道谢:“知县相公如此提拔,小民无以为谢,心中如何过意得去?”
范镇笑道:“我为百里之官,自然该为民做主。从酒糟中制酒本就是你家的法子,吴家先前诬告已是不该,现在偷学更是错上加错。举头三尺有神明,世间事岂能如此胡来?你自安心,此事官府定然禀公直断。只是一点,我再叮嘱一次,你们从酒糟里制出酒来,卖了钱后,一定不要忘了买粥施舍。县里保你酒糟制酒有钱可赚,此是根本。不然,酒糟给穷人分食多好!”
杜中宵叉手应诺,保证此事会一直做下去。
此时只要城里市镇,游民和闲汉都不少,很让官府头痛。这些人吃了上顿没下顿,不定会为了钱财做出什么事来,是治安的不安定因素。范镇最重视的就是杜家卖酒之后施粥,最少保证县城里面没有人饿死,少了许多麻烦。至于谁家制酒赚钱,跟范镇又有什么关系?杜家有个举人在那里,怎么说也是读书人一脉,要帮也是帮他们。势力人家勾结官吏,是官员打击的对象,
势力人家勾结的一般是公吏,跟官员一般是相互利用。有作为的官员到了地方,经常会拿势力人家开刀,收拾掉一家两家,也就控制住了局面。范镇性情温和,并没有想拿什么人开刀,吴家又有本州通判的同年何中立这一家表亲,总是不看僧面看佛面。但吴克久一而再再而三闹事,范镇也有些烦了。
这些日子有了闲暇,杜中宵看书主要是精研苏舜钦送的那一本赋格。这样做是被做学问的人看不起的,在他们眼里这不是正路,过于功利性了。不过杜中宵读书考进士本就是功利心强,哪里会管别人眼里怎么看。乘着这个机会,向范镇请教一些自己不太懂的地方。
范镇馆阁读书多年,对科举诗赋理解极深。像他这种人考进士,不需要丝毫运气,只要是考一定会中的。某种程度上说,科举试题就是为他们这些人量身定做,应该写什么,不该写什么,心中一清二楚。
见杜中宵问得粗浅,范镇微笑,才相信他对时文诗赋确实理解不深,一一奈心讲解。赋格中那些固定句式,在范镇眼里太过俗了,经他一点拨,很多句子都翻出一层楼去。
第40章垄断经营
县衙偏厅,吴克久看着端坐的范镇,不由心中惴惴。再看一边站着的杜中宵,又恨得牙痒痒。
范镇看了看两人,沉声道:“本朝立国以来,酒禁极严,朝廷多有仰赖酒课之处。本地小县,四家酒楼已是不少。不妥善安排,不独是县里酒课不足,你们卖酒的也难有钱赚。吴克久,本县听闻,你不知从哪里学了‘醉仙居’从酒糟制酒的法子,在自己酒楼贩卖,可有此事?”
吴克久道:“回官人,确有此事。这是‘醉仙居’事机不密,制酒方法被人看了去,我花大价钱买来的!此是小民花钱购得,有了此法,自然就去制酒,不然钱不是白花了!”
范镇板起面孔,冷声道:“我不管你从哪里学来的制酒之法。数月之前本县已说得明白,县里面你们四家酒楼,各有自己的生意。官酒库的酒糟用来制醋,此是醋息钱,不去说它。你们三家,酿酒的一在城南一在城北,脚店酒贩各有地盘。剩下一家‘醉仙居’,不得酿酒,专一收买你们两家酒糟制酒。几家生意分得清清楚楚,不得逾越!你‘其香居’不但酿酒,还要从酒糟中制酒,不遵本县之令么!”
吴克久愣了一下,才道:“先前那样分,是因只有‘醉仙居’能从酒糟中制酒,现在我也会了,怎么还会如此?它与我一样在城南,两家酒楼相距不远,岂不是抢我家生意?”
范镇猛一摆手:“你不要再三找借口,县里酒楼如何卖酒,我已分得清楚明白,不得乱来!‘醉仙居’从酒糟中制酒,买米向贫民施粥,于官于民都是好事。不管你从哪里得来从酒糟中制酒之法,此事都就此作罢!以后你酒楼里的酒糟,都卖与‘醉仙居’。你酒楼每日酒课都有定数,一斤酒有多少酒糟,县里记得清楚。从今之后,按酒课之数,如数卖酒糟给‘醉仙居’。”
吴克久听了,一时怔在那里。他却没想到,最后官府会如此处置,直接断了他自己从酒糟中制酒的可能。酒既然是专榷,怎么卖当然是官府说了算,酒楼也只能按照规矩来。
范镇不想再听吴克久分辨,对一边站着的公人道:“官酒库的冯半年怎么还不到?着人去催!”
公人叉手应诺,一溜跑着出去了。
不大一会,冯节级随着进来,见范镇面色不好,忙叉手告罪。
范镇道:“你们三人在此,我把话再说一遍。以后县里卖酒,‘醉仙居’从酒糟中制酒,自己不得私酿。其余酒楼,官酒库酒糟专一制醋,醋息钱一如从此。另外两家,酒糟都要卖与‘醉仙居’,不得私留,价钱便如你们商定的。此事就此定了,哪个违犯,冯节级及时来报,官府纠办!”
冯节级打个冷战,忙叉手应诺。“其香居”自己从酒糟中制酒的事他也听说了,紧接着范镇便就下令,明白向着“醉仙居”。他一个衙前,哪里敢违背知县的命令。
只有吴克久在一边目瞪口呆,要想争辨,又提不起勇气。
范镇看了三人一眼,摆了摆手道:“此事说定,你们退下吧。酒楼卖酒,些许小事,数月间折腾不休,成何体统!今日之后哪个敢闹,县里必然重惩!”
此话一出,再没人敢说什么,三人一起唱诺告辞。
出了县衙,吴克久愤愤地道:“知县官人如此断,岂不是绝我‘其香居’生路!不行,你们几家如何搭配卖烈酒和其他酒的,我‘其香居’也是一样。不然,哪里还有客人来我家酒楼!”
冯节级打个哈哈:“烈酒都是‘醉仙居’制出来,小员外自去商量就是。”
吴克久猛地转头问杜中宵:“你如何说?”
杜中宵摇了摇头:“现在所制烈酒,只够我们三家所卖,难以分给你们。我自家制烈酒,自家酒楼若是不够卖,岂不是惹人耻笑。小官人想卖烈酒,自去与其他两家商量。”
吴克久瞪起眼睛,恨恨地道:“好,你们三家联合起来欺我,是与不是?!”
杜中宵淡淡地道:“这数月以来,我被小员外欺得狠了,又说过什么。小员外,如何卖酒,知县官人定了规矩,一向都是冯节级看着。你有话自去找节级商量,要么就去找知县官人,问我何用!”
“好,好,你们三家酒楼合起来,以为就能让我的生意做不下去!我们且卖着瞧,酒楼里除了酒水要好,酒具差了,客人一样不上门。现在县里除了我家酒楼,哪里还有银制酒具?从今天起,我便把自家酒楼的酒具全收回来,我们且看看哪一家的生意更好!”
说完,一个人气鼓鼓地先走了。
看着吴克久的背影,冯节级道:“这却是有些难办。官酒楼和‘姚家正店’都借得有‘其香居’的酒具,他们收回去,我们不免显得寒酸。”
杜中宵道:“我酒楼里一向不用金器银器,生意还不是一样做?只要酒具整洁,客人哪里会在意金器银器。真是那样排场的客人,我们小小临颖县,一月也不知有几个。由着‘其香居’去吧。”
冯节级点了点头,默不做声。此时民风奢靡,小县城里的酒楼也要用银器。几家酒楼里只有“其香居”财大气粗,常年备得银器,其他酒楼来了特殊客人,都要到他酒楼里去借。冯节级是官酒楼,有时候招待官员,还是要讲排场的。
见冯节级沉默不语,面色不好看,杜中宵道:“‘其香居’从一开始威胁不赊酒,到后面想着自己从酒糟制酒,现在连不借银器这种话都说出来了,其一天不如一天显而易见。他们败像已露,节级又何必自寻烦恼。我们几家酒楼只要踏实做生意,就让‘其香居’一天一天破败下去好了。”
冯节级还是没有说话,面无表情地与杜中宵分手,自回住处去了。他扑买的是官酒楼,跟其他几家不一样。只要自己赚钱,冯节级哪里会敢别人死活,反正做上两三年便就收手不做了。
迎面冷风吹来,杜中宵缩了缩脖子,袖起手向自家酒楼行去。今日知县范镇作主,自己家在临颖酒楼这一行当便就立住了脚跟,从此衣食无忧了。一直不对付的吴克久,今日被范镇一顿训斥,想来从此不敢捣乱,从此可以安定下来。只是经了今天的事,杜中宵再想办法赚钱的心思也就淡了。
如今经商,市面上有行会控制,再上面还有官府压着,不是想做什么生意就做什么生意,生意也不是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一个不好,得罪了什么人,就有祸事惹上身来。
看了看天上昏昏的太阳,杜中宵叹了口气。这个时代,要想真正地出人头地,实际上只有当官一条路好走。不然,根本就掌握不了自己的命动。自己该好好读书准备科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