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吗?
重尘缨低着眼睛,指尖扣在木制围栏上,划下了数道长痕。掌心上的力劲失了控制,无知无觉间竟捏碎了栏杆顶上的球形装饰。
“砰—”得一声木屑飞炸,将旁边收拾残局的玄甲卫引了过来。
“重大人,失礼了。”那人见重尘缨掌心被木刺戳渗了血,便立刻翻了药膏出来给他包扎。
重尘缨伸着手,眼睛漫无目的地四下扫过,看见了玄甲卫胸前独有的玄武纹刻花。
蛇缠重山,浪翻四海,和宴玦纵枪而起时的灵力浮荡几乎一模一样。
他忽然想起自己忘了什么。
重尘缨独来独往,情感淡薄,无甚所钟爱,却唯独喜欢盯着人看。
观察他、揣摩他、预测他。
正如相貌朴实的男人会频繁光顾青楼,正如和蔼亲切的老者会钟情清纯少女,只要让他相上两天,重尘缨就能准确捕捉到对方人性里的晦暗阴影。
他最痴迷人,也最讨厌人,因为只要是人,就会满是漏洞。
不在乎揭开秘辛伤害的是自己还是别人,不在乎是贬低还是称赞,不在乎是同情还是鄙夷,相反,对方越是狗急跳墙,越是对自己折辱谩骂,他就越兴奋。
因为人生来便是恶,众生即罪恶。
所有证明他猜测的恶意表达都能让其生出长久又激昂的得意和自满。每一次成功,都昭示着人性百态、天道丑恶,皆踩在自己脚下。
他就是喜欢戏弄人,这就是他在自诩乏味生活里的永恒消遣,带给他仅有的情绪满足。
一个寡廉少耻的人深知人性之恶,却痴迷于窥探隐秘黑暗,几乎从未失败过。
可宴玦缺超出了所有预设和预想。
能者无清高,天骄无刚愎,长着一张看似直白跋扈的嘴,性情却无端寡淡又平缓。无论是对一个狐假虎威的面首,还是对一个灵力无能的废物,都远远脱离了重尘缨的掌控。
迄今能让他完全猜不透读不懂的人,宴玦是第三个。
因为都是天之骄子吗?
重尘缨阴沉了脸,就目前来看,消遣似乎只消遣到了一厢情愿的自己。
可他想不明白,宴玦为什么没有暴露本该为恶的人性。
久违的挫败感让他口齿发干,抿了抿嘴唇,却只徒然咽下一喉空气。眼睛因为并不刺眼的光线暗了下来,心里躁得慌也烦得慌。是那窝火堵在胸腔里,碍了上头烧了下头,哪哪都不畅快。
所有躁郁搅在一起,几乎挤爆了整个大脑。他试图放慢呼吸,可这口气依然死死憋着。像块削尖了的石头塞在狭窄的心肺里,若不拔出来,便叫人从里到外都扎了个彻底。
暴力,血腥,他从不避讳恶欲,像往常一样,心神通畅的方法就是把火撒在别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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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重。
芙蓉楼的某间屋子里一片狼藉,零落的衣服、摔碎的花瓶、掀翻的矮凳,还有积滩的水渍,遍地兽痕。
重尘缨靠在窗边,随意披了件外袍,长发散在肩头,带着自然卷翘的幅度,一层层盖在肩膀上。
房间最里面,躺着位昏睡的小郎君。
“他醒不了,有话直说。”重尘缨倚着窗框看向外面,眼睛往上一抬,透过延伸的屋檐,看见了高照的弯月。
忽然,弯月下面的端角被黑影被遮挡了大半,是屋顶上出现了一个人。
“不是我说,你这消火的方式还是一如既往地磋磨人,看把人小郎君折腾的”那黑影男人拖长了嗓子,话里尽是打趣。
重尘缨没理会他,视线在看不清的黑色里聚焦在一处,似乎直直盯住了那人的眼睛,语调发沉:“再逢春,又出现了,还是在妖族身上”
可那黑影并没有表现出预想的惊讶,反而默不作声起来。
重尘缨瞳色一凛,陡然阴鹫了表情:“她知道这事儿,还让我来?”
“公子,不得对尊主无礼”黑影悠悠飘出点声音,“尊主自然是有尊主的打算。”
重尘缨垂下脸,抿了抿嘴唇,不说话了。
半晌,男人又跟想起什么似的,忽然开口道:“差点儿忘了,东洲的那个大宗师,叫杨什么来着,半个时辰前死了”
杨凌死了?重尘缨猛得再睁了眼睛。
男人的口吻依然散漫,就像在讲一个不怎么有趣的话本故事:“在回驿馆的小道上遭到埋伏,想是放松了警惕,毕竟没人想到一晚上妖族会动手两次妖神的人动手得隐秘,若非我恰巧在场,怕是还没人发现。”
重尘缨愣着眼睛,等消化完这一突如其来的消息,便脑袋半歪靠在了窗边墙壁上,悠悠开口:“你看见了,却不救人?”
“公子这话可就为难我了,我这身份,待在您身边就已是冒险,哪还敢插手两族浑水。”男人依旧坦然顽劣,甚至带上了笑。
他见重尘缨紧着脸,便理所应当地以为他心情阻塞,毕竟借面首的身份招摇过市,为的就是把火力集在自己身上方便后续行动,可没想到,对方却一点儿也没纠结。
“没杀得了我,所以去动了杨凌倒是不蠢”但没等他开口安慰,便听见了熟悉的低迷腔调,“反正人已死了,不如就再帮我一个忙”
每次重尘缨要作什么幺蛾子,就是这副嗓子。
果然,他朝上面的黑影勾勾手指,声音压得更低:“你去”
那男人抽了抽嘴角,犹疑许久,还是诚恳开口:“公子,虽然我不该多嘴,但还是得提醒一句,您消遣归消遣,可切勿误了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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