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尘缨早有所料地收了表情,视线一偏,瞟向窗外刺眼的昼光里,若无其事地含了口茶。
“东洲大宗师,太子少师,杨凌。”右边的男人立刻接上了话。
“南洲大宗师,二皇女,朱砂。”左边的黑衣女人也跟着接道。
几人接连介绍完自己,却始终没等到最后一个,不由纷纷侧头。
但焦点本人依然不急不缓,等宴玦终于如愿朝自己投来无声催促的视线,才悠悠吐出三字。
“重尘缨。”
杨凌抻着脑袋,似乎还想他再说点什么,可并没有等到。不能说出口的官职,还受女帝喜爱简直把这关系呼之欲出了。
倒是宴玦面色无波,只在他说完的瞬间微敛眼皮,毫不避讳地碰上了重尘缨的紧盯。
视线再次交汇,无形的火点燃青烟,荡出古怪又难言的焦灼气氛。
重尘缨再次噙了笑,将一阵暗风助进火星里,使其在晦暗阴影中燃烧得更加旺盛。
嚣张也好,倨傲也罢,谁又敢说什么。
这个对视停顿得很长。
在刻意的拉锯里,重尘缨终于听见宴玦沉声开口:“陛下思及各位舟车劳顿,今夜在芙蓉楼特设酒宴,为诸君接风洗尘,还请赏光架临。”
视线不移,紧紧相逼,哪怕话已说完,却无人应声。
谁都知道晚上妖邪作祟,却还故意置办夜宴,是何居心。碍于点刚刚认识不尴不尬的关系,杨凌和朱砂都没开口。
但重尘缨向来不考虑这些弯弯绕绕,他眨动眼皮,故意托长了调子,懒懒出声:“域河封印在夜里便会大幅衰弱,将军亦严令百姓夜晚禁行,怎么这会儿又肯大张旗鼓”
“只怕是宴将军,别有用心啊”他尾音带翘,压住眼上那层薄肉,视线不紧不慢地凝聚成针,刺进宴玦表面那层稀薄的皮肤,似乎要将他从头到尾从里到外,都一次性看个完全。
宴玦扬起下巴,语气依然平淡又坦荡,全没有被戳破的难堪。“是又如何”不加停顿也不屑掩饰自己的试探,“既是大宗师,便自当给百姓压压悸心。”
他忽然掀起眼睛,放缓了语气:“还是说,你不敢?”
重尘缨抿了抿嘴唇,并不接那显而易见的挑衅,只在两秒钟的停顿过后,突然溢出了声短促的笑:“北洲陛下的旨意,岂敢拒绝”
唇边笑意陡然乍开,不假思索又轻而易举地就把宴玦藏在心里的话全给倒了出来:“更何况我等早早相互了解,日后配合起来也更方便,不是吗?”
那眼睛像弯月一样眯了起来,透着股难以捉摸的狡黠,眼神穿过那狭窄的缝隙,似乎能窥见心底潜藏的一切。
他也的确是在窥探。
宴玦凝了视线,似乎没料到这人眼睛如此毒辣,跟自己肚子里的蛔虫似的立刻便猜到了说法,他扫过那人颇为狡黠的表情,淡淡开口:“重大人明白便好”
接着眉眼一抬,扬声道:“既然都没意见,那就恭候各位了。”
他已经替另外两人作了定论。
可正要跨步出门,又把刚抬起的腿放下了。
宴玦转过头,像是要交代什么似地沉声开口,却独独把眼睛瞄向了重尘缨:“另外,
既然来了我北洲,那就烦请各位遵我北洲的规矩
无论你是谁。”宴玦陡然敛聚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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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今日接风宴的不止四位大宗师,还有北洲朝堂的一众文武官员。
可除了宴玦这类底气横行的武将,谁都是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都道夜色就是最好的风月,可除了浓夜,还得有鼎沸人烟、灵动歌舞,得有锣鼓喧筝鸣、箫音追阮声。
那才是万般欢宵不夜天。
但今天什么都没有。
空有寡淡的灯笼凑数高挂,几碟凉菜稀薄上桌,伴着大敞的木窗,随冷风灌进肚里。空有酒客两两而坐,在静谧又古怪的氛围里相对而望。
若非宴将军强行相邀,没有人会在妖邪暴走的大晚上聚众集会。
有胆小的臣子想要借机溜走,可腿还没直起来,便被宴玦一把按住,强行压了下去。那人如临大敌地哆嗦了脑袋,在看见周围一众小厮女侍皆是玄甲卫假扮时,又勉勉强强地坐下了。
“宴七!”
宴家家主风流天下,宴玦是他第七个孩子,熟悉的人便能越过生分的将军敬称,直呼家中排行。
宴玦听见玄南彦的声音,终于松开钳制朝臣的手,寻了块人少的地方站定了。
这好友不仅是玄甲卫副将,还是身份尊贵的六皇子。只是平日里全没有皇族气派,说话没个讲究,多是嬉皮笑脸专爱凑些不着边际的热闹:“那面首大人说雨前龙井又涩又绵,喝不习惯,问我们这有没有太平猴魁”
宴玦神色一顿,转过来半个脑袋,面无无波:“哪来劳什子太平猴魁”
太平猴魁是西洲御贡。
他这样说着,可转眼又招了招手,朝玄南彦嘱咐道:“叫人去我府上搬两坛生烟雨,足够伺候的了。”
“还得是女帝威名,连面首也不能开罪,都要惊动你珍藏的好酒了”玄南彦装模作样地啧了声,不由感慨,“你别说,长得真挺人模狗样的,又那么维护女帝,亏得太平猴魁都能喝习惯。”
宴玦没理会他,右手抱在左手手臂上,指尖微屈,顿了顿声,便低低开口:“他不是面首。”
玄南彦闻声一愣,顿时睁大了眼睛。
“流言,再加上朱砂二殿下对他的挑衅,便足以证明他和女帝关系不浅,朦朦胧胧,不清不楚,到这就足够让所有人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