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玦语调平平,手指敲在手臂上,却颇有节奏,“可又提起太平猴魁,倒是在刻意强调,反复确认过犹而不及便是掩饰。”
“那他为什么要谎称自己是面首?”玄南彦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飞快问道。
“与我们无关”宴玦轻微地摇摇头,可脸上却不自觉地露出副陷进沉思的表情。
半晌,像是猜到了什么似地顿了顿声,又变回了那副寡淡的音调:“女帝既然让他来,那就是全权信任,无须我们来揣度”
作为北洲柱石的云麾大将军当然摸过各位大人物的底细,可哪怕这人实际上和正派大宗师完全挨不上边,他也不会自负到去质疑女帝的决定。
表相,不等于真相。宴玦深知这个道理。
“不是面首你还送他好酒,那可是柳城才有的生烟雨,我你都不给”玄南彦忽得拖长了音调,那手指着自己,语气也跟着幽怨起来。
宴玦斜过视线,横起眼睛瞟他一眼,开口道:“那人行事阴狠难测,就算目标一致怕也少不得惹是生非,若因这等小事就得罪了人,耽误了封印大事,谁担待得起?”
玄南彦一噎,接着便啧着腔调摆了摆手:“行行行知道你满脑子都是大局,你就放一万个心,那人怎么着也是个大宗师,肯定不会在正事上出差错的。”
似乎也是同感,宴玦微微点了点头,接着一掀衣摆,在列席主位上入了座。
他竟然没生气。
重尘缨将酒杯挨着自己的唇边,眼睛却七弯八拐地绕过人群和漆柱,一直瞟向宴玦的方向。
照那天晚上救人的态度表现,宴玦怎么会是一个好脾气的人。
毒舌、冷脸,再加上位高权重修为超尘,就算没撒出火气,怎么也得挂个脸才是。
可这会儿本就没什么好印象的自己提了冒犯又挑衅的要求,竟是副无动于衷的模样。
他顿时坐直后背,再次凝了视线,仔仔细细地打量起来。
可那人依然看不出有什么异样情绪,只懒洋洋地倚坐在软榻上,高扎的马尾垂落在背,支起条腿举杯对酒,傲气又随性。
哪怕是轻便利落的窄袖也丁点没影响到他本身的矜贵风度,耳边的发辫绳结落在肩头,随着动作上下晃动,明明不见笑却再添了几分松弛意气。
生来就是令人羡艳的天之骄子。众星捧月,光耀灼灼,尤其,心难昭昭。
他的确和别人不一样
是足够装模作样,难以揣度,还是和普通人一样,虚有其表,脆弱不堪?
重尘缨向来以最大的恶预设人性,但不论如何,他还没遇到过这样的猎物。
宴玦不是个一眼就能看穿的假把式,他很喜欢。
重尘缨无聚焦地盯着手里那醇厚的液面,看着波纹一圈圈荡起。
又微微抬起眼,越过瓷白的杯壁,却扫见了正同样举起杯盏的宴玦。
巧的是,眼神交汇,刀刃再次无声鸣啸,蛮横碰撞在一起。
那人居高临下,原本还算松弛的表情在瞬间敛紧,漆黑幽邃的瞳孔里溅射出暗光。
可却生不了实质的火花。
重尘缨知道他不会也不想跟自己撕破脸:域河封印需要四大宗师,在他眼里,少一个都不能成事。对于这种包揽责任又自诩英雄的人,绝不会允许封印失败,普世生乱。
正派的表象从来都是如此。
所以重尘缨打算利用这一点。
毕竟无论他们私底下再怎么刀剑相向,表面功夫都要做得完美无瑕,掩饰得天衣无缝。
接着托高酒杯,朝他视线轻佻地缓慢闭眼又再度睁开。
心不在此
重尘缨沉浸在对宴玦的精心谋划里,无知无觉间温酒进喉,那呛人的辣度叫他猛然回神,当下便认出了生烟雨。
这是柳城的好酒,天下四窖之一,也是某个人的挚爱之一。
却不是他的。
他其实对太平猴魁也不讲究,或者说,这世上没什么令人值得钟情的东西。酸的甜的苦的辣的,味觉也好,世事也罢,不都是那番滋味。
但猎物喜欢什么,他又一向很在意。
瞟向宴玦的视线收束再散开,余光略过隐在视野角落处的红色倩影,重尘缨这才发现坐在自己旁边的是朱砂。
她眼角带笑,坐姿豪迈,懒懒屈起半条腿,眉目盈盈地瞧着跟前弯腰斟酒的侍女。嘴里不知说着什么,让那姑娘竟忘了尊卑有别,一手僵着酒壶,一手虚捂住嘴笑得花颤。
朱砂和她搭话得起劲,举着酒杯的左手不自觉抬起又落下,将桌案上的果盘给撞倒了。几粒葡萄摔落在地,咕噜几声滚到了重尘缨座旁。
“这倒奇了,明明没碰到”她小声嘀咕了句,面前的女侍见了动静,忽然意识到自己应尽的本责,连忙蹲下身去收拾地上的残局。
忽然,一粒葡萄被捻了起来。两根手指并齐相夹,显眼的骨节映着中间那片浓墨深紫,竟将那层薄薄的皮肤晃得有些惨白。
“可惜这葡萄”重尘缨叹着声音,那调子里含了丝丝倦怠,听着有种别样的低哑,“白白落了泥”他轻微转动手腕,掌心朝外,悠悠一抬起,将这粒葡萄送到了女侍面前。
女侍连忙直了腰,双手作捧,在他两指打开的瞬间,恭恭敬敬又小心翼翼地接住了。
“辛苦美人儿再给二殿下备上一份罢。”重尘缨笑得晃眼,只是摆摆手,女侍便羞怯着脸连忙退下了。
朱砂哪能看不明白这葡萄的花样,瞧他这副主动接近的模样,便扬起眉,似笑非笑道:“重大人这是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