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干部在县城,与宋垚的父母是熟识,有这层交情在,便很关心他,时不常就要宋垚去县上小住几日。章途出事前一天,他刚好去了县里,回来已是三四天后了。他回来听说了这事,赶紧跑到卫生所来,气还没喘匀,正巧碰到江宁川端了盆水要出去倒,章途则坐在床上不紧不慢扣自己的衬衫纽扣,木板依然夹在左腿上。
章途看他跑得狼狈,笑道:“怎么跑这么急?我坏了条腿,又不会跑了。”他低头扣上最后一粒扣子,又说道:“山里气温降得也太快,擦个身,热水一走,就冷得要打摆子。”
宋垚的视线落在木板上:“还能好吗?”
章途苦笑:“能,医生说不要劳动。”
不能劳动,总不能天天赖在队上吃干饭。这年头粮食紧张,自己种都不够吃的,还要去县上拉粮,养个闲人怎么都不现实。未来要怎么样,章途心里是实在没底。
“实在不行,肯定会要你回城的。”
“回去又能怎么样?家早没了,我孤家寡人一个,”章途叹气,“倒不如在这里,自食其力,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宋垚听完沉默不语,两个人静静坐着。
江宁川倒完水回来,见屋里气氛凝寂,一时不知道该不该上前,站在门口有些踌躇,章途抬眼看见他,微笑着朝他挥手,示意他过去。
“这几天都是小江在照顾我,”章途面向宋垚说完,又望向江宁川,“按理我得好好谢谢你,但身上实在没什么值钱家当,我的书,你想看的尽管拿去,以后就是你的了。”
这类似临终遗言的说辞把江宁川说得惶恐起来:“你救了我的命,我照顾你是应该的。”
他忽然品出章途言语上的不对劲,又茫然地眨了眨眼:“章途,你……你是要走了吗?”
“走哪里是这么容易的事?这里很好,我也不想走。”
江宁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宋垚若有所思地看了江宁川一眼,转头对章途说道:“我先回去了,不要着急,总会帮你想个办法出来。”
有朋友愿意帮你帮到这个份上,章途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唯有感激。
二人眼神交汇,宋垚无言地拍了拍章途的肩膀,又和江宁川说了声,走出了卫生所的大门。
因为左腿还夹着木板,章途只能天天躺在床上。人一闲下来,时间就格外难捱,平常劳动时,上午下午总是飞快就溜过去,好像只是弯了个腰,太阳就从这头到了那头,现在则是感觉过了一个世纪,抬头一看,卫生所墙上挂的钟才走了不过三个点。
虽然江宁川自告奋勇担起了照顾他的职责,可毕竟也每日要去上工,不能时时刻刻陪在身边,好在知青和村民时不常都来看望,和医生也时时聊得天,才能让他熬过这段被限制了自由的日子。
倘若就他一个人整日价这么或躺或坐,是死是活都无人理会,那可才是真让人闲得发毛,哪怕是冒着这条腿废掉的风险,他也得去外面的土地上走走。
几个知青今日结伴来看望他,告诉他小学建设的进度,讲得正起劲,支书走进来:“章途,队上商量过了,对你这么个情况,再继续劳动肯定是不好的。”
这是来宣判自己的前程,章途不由紧张,正起身子仔细听。其他人都知道这事很正经,没准儿章途就是作为他们这里。纸从众人手上逐一经过,最终才落到了章途手里。
章途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上面的内容,抬起头来,从来都是从容不迫的脸上终于显出些紧张青涩:“只是我之前没有教过……”
“这怕什么?”有人叫起来,“凡事都有途一个,宋垚一个,这两个人还显得白白净净,是该到学堂里教书的。以后我们就该喊章途叫章老师了。”
听到宋垚的名字,章途想起几个夜晚前与他的谈话,心中忽然一动:“宋垚呢?”
“他这几天帮总场做事,到处跑。”支书指了指章途手上的纸,“他给了我这个,说还要去送个什么东西,又走了。”
章途明白总场能有这么个安排下来,其中定然少不了宋垚的走动。自己与对方非亲非故,宋垚愿意去替他说,自己便是承了他天大的人情。章途一瞬间想起些结草衔环两肋插刀,肝脑涂地无以为报的话来,只是空口白话谁都会说,究竟要怎么做,便成了章途的一桩心事。
傍晚江宁川下工,帮章途打了饭回,章途吃饭,他就坐在旁边拿着那张盖了章的纸翻来覆去地看,眼睛闪闪发亮,肉眼可见的开心。
本来一下午的冷却已经冲淡了章途得知消息初时的兴奋,但看着江宁川毫不掩饰地为他高兴,章途的嘴角又忍不住上扬:“你怎么比我还高兴?”
“你要留在这里,不走了是不是?”若是人有尾巴,江宁川此刻一定是摇得最兴高采烈的那个。他期盼地看着章途,渴求一个肯定的答案。
章途忽然就回过味来,跟宋垚聊完之后的这几天,江宁川虽然照顾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细致,甚至在有些地方作为男性简直贴心得过了头,可跟他说话时,章途总感觉对方有些心不在焉,情绪很低落。
“所以你这几天是怕我走了?”
“山里没什么好东西,我……我是怕你再也不回来。”
青年素来不善言辞,大部分时间都是扮演听众的角色,鲜少发表自己的观点,一旦开口,就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你,羞赧又坦诚。
章途忽然想起以前上学时女同桌喜欢看的爱情,他也在上课时借了偷偷看过,众多故事如过眼烟云,阅后即散,但江宁川的这句话使本该遗忘了的故事再次出现在章途的脑海里,于是他便有点不好意思:“也不会,我很喜欢这里。”
故事讲的是一对男女在乱世中相爱,后来男主角因家中变故去了香港,临行前女主角问他还会不会回来,男主角说一定会,可到了香港后不过一年便娶妻生子,可女主角一生都在等他回来。故事结尾说是要提醒女性不要被被男性所说的“爱”给蒙骗,说不好就是以付出一生为代价。
他此时想起这个故事,莫名觉得自己就像是里面哄骗女友的男主角。
江宁川小时候由奶奶抚养,后来成了孤儿,吃百家饭长大,磕磕绊绊地长大,过程中少不了听到关于自己的闲话,不懂得怎么反驳,由此也更为沉默。他很少遇见这么坦然释放善意的人,多数人对他往往带着怜悯,可章途实实在在把他当作同类,学识好、性格宽厚,相处的过程太舒服,让他不由自主想再延续下去。更何况,他还救了自己一命。
他说不清楚自己心里的感受,光是望见对方,就好像扑进一块巨大柔软的皮毛里,恨不得将整个人都埋进去,想多贴近一点,多依靠一会儿。现在给他这样依赖般感觉的人要走,任谁都会不舍的。想要章途留下的愿望如此强烈,在得知对方不会离开以后,他心里的途说自己要留下教书的那一刻,他在心里偷偷感谢上天。
原本说好出院是由几个同住的知青来接,还是住以前宿舍,但江宁川坚持要照顾他,医生说虽然拆了木板出院,但仍不能久站,有个人照顾自然是最好。和章途玩得不错的几个人也劝他千万要好好休息,别以后落下什么毛病。
“这可是一辈子的事。”赵知蔓一脸严肃道。
章途拗不过几人,终于松口:“那好吧。”
这下江宁川高兴了,几乎是雀跃地把家里收拾好,只等着章途出院那天。
木板终于可以拆掉,章途在卫生所住了这么些天,也得以出院。章途实在按捺不住兴奋,医生絮絮叨叨的嘱咐是一个字也没入耳,倒是一旁的江宁川听得认真细致,还拿了张纸在记录。
章途凑过去看,一笔一划,透露着笨拙。
“这个字笔划写错了。”
“对的怎么写?”
章途拿过笔写了个潇洒灵动的示范。
江宁川摸了摸章途写的那个字,轻声道:“你的字真好看。”
医生揶揄:“章老师,还没出院就上课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