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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大都耦国(第1页)

·第三十二章·

大都耦国

顾思林慢慢退了回去,一反常态,并不等太子发话,便自行坐了下来。无边无垠的暗夜,沉沉堆压在窗外,逼迫得厅内几点摇晃灯烛,如同瀚海孤舟一般。若是站立在长州城头,此刻就还能听见敲击金柝的声音,营中的万点军火,那种别样繁华,能够让最璀璨的星空都黯然失色。北地的长风朗朗飒飒,一鼓作气从回雁山之北袭来,风中挟带着草场、战马和尘土的气息,在那下面,还隐隐氤氲着一线微酸微腥,除了他,谁也分辨不出。那是鲜血的味道,来自虏寇,也来自帐中这些负羽从军的大好儿郎。大战过后,当战士和敌人的尸体被分开移走,他们的鲜血却早已混流,一同深渗入战场的沙土和草根,再在某一个风起的日子,被裹挟着送回数百里外的长州城头。如果风再积存得厚些,能够吹越长州,吹越承州,吹进关内,这些埋骨塞外的将士们或许就能够回家看一看,他们满头白发的高堂,他们新婚红颜的妻子,他们总角稚弱的娇儿。

京城里不会有那样的风,能够穿越绝壁荒漠,送来万里之外的信息。京城的风,只能扬起弱柳,翻动华盖,将飘零的落花送入御沟。只有想象自己的战麾被长风猎猎振起,想象自己的眼前仍是骄兵悍将,铁马金戈,顾思林的心才能稍稍平静下来。然而当他睁开眼睛,面前

依旧是四五盏孤灯,灯下皇太子无语地打量着自己,那眼神就同他的生母一模一样。

这实在是两张太过肖似的面庞,玉碾作,雪堆成,眉目如画,眼波如流。所以那个方及笄的少女,当和风吹动她澹澹碧色春衫时,当春阳耀亮她眉间两颊新鲜鹅黄时,有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不禁投过了惊鸿一瞥,那其中满是无法压抑的惊喜和艳慕。顾思林记得如此清楚,那真的半分都无关乎她显赫的家世,而纯粹只是给予佳人的礼赞。

十七岁的宁王殿下,名鉴,上之三子,贵妃李氏所出,与顾玉山的独子私交甚笃。

这实在是两张太过肖似的脸庞,所以才让今上皇帝多衔恨了这么多年。

一样含疑抱怨的目光,于二十年后,又从自己另一个至亲的眼中投来。二十年,不够沧海移为桑田,却能将人心炼作铁石,挚友翻成仇雠,把最真诚的誓言讲成最拙劣的笑话。那时候,站在南山巅上,怎么会想到今天竟然会是这样?如果雨落真能上天,江河真能逆流,自己会否重新再做一次选择?如果当初让妹妹嫁给她心爱的人,顾家是否也一样能够将他扶上储君的宝座,让妹妹也一样能够成王妃,成为太子妃,成为皇后,最后成为皇太后?如果真是那样,他们的太子会不会自降世起就受到万般宠爱,成为真正的天之骄子,而不是带着一身伤痕,在深夜里狼狈

地坐在此处,小心翼翼地斡旋于那对曾经的密友之间?如果是那样,这天下会不会真的便能够君有礼,臣尽忠,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如果是那样,顾氏的荣华,是不是也能和萧氏的江山一样久长?

人生如棋,落子无悔。

顾思林终于开口:“殿下本应该有个嫡亲哥哥的。”定权的目光于灯下灼灼地投向了他,面色却突然白得骇人。顾思林侧过脸去不再看他,平淡道:“先皇后归于宁王府的第二年,肃王也悄悄纳了个侍婢,虽然没有给她侧妃的名分,却有系臂之宠。”定权不明白他究竟想说什么,只觉身上伤口动与不动都痛得发僵,心中也莫名烦躁起来,几度想开口催促,还是硬生生按捺了下去。良久才听顾思林继续说道:“先皇后在室时,素来与她最亲善,同行同止如同姊妹,最后却并没有把她列在随嫁侍媵当中。直到一年之后,我才明白了其中的缘故。”定权愣了半晌,方将这两句话的因果关联大致在了一处,一股惧意隐隐从心底的最深处升腾了起来,不安地向后缩了缩,颤声问道:“母亲……皇后为什么这么做?”顾思林却没有答他的话,自顾说道:“皇初四年元月,宁王妃有娠。这于宁王是锦上添花的喜事,因为三月里,先帝就囚禁了肃王,虽然还没有旨意,可是天下人都知道,新的储君必定是宁王无疑了。”

定权突然喊了一声:“舅舅!”没有下文,却匕首般突兀地插进了顾思林支离破碎的忆述中。顾思林缓缓转过头,问道:“殿下还要接着听下去吗?”定权的手指紧紧地扣进了铁链中,嘴唇颤抖数次,在吐出一个“不”字之前,木然地又点了点头。顾思林看了他一眼,道:“五月底的一天,是在午后,王妃突然说要进宫向李贵妃请安,可被人送回来的时候,已经不省人事。宁王一直守到半夜……如果那个孩子没有出事,就是陛下的长子,是殿下的长兄。六月,肃王自裁,宁王也纳了头两个侧妃,次年就有了殿下现在的两个兄长。”

定权全身已没有半分气力,头脑也越来越沉重,无法多作半分设想,呆呆问道:“这是怎么回事?”顾思林缓缓摇了摇头道:“宁王和臣其后才知道,王妃并没有进宫,而是私下去了宗正寺。臣至今也不知道王妃是怎么进去的,和那人又到底说了些什么,只听说出来时还是好好的,走到了院门外的台阶上,却突然晕了过去。两旁的宫人没有拦住,让她直摔了下去。王妃醒过来,一句话也没有再提过此事,只是要臣悄悄送走了肃王的那个侍婢。”

原来如此,原来也许连作歌之人都不清楚,这其中竟还有如此诡密的暗喻,原来那夜父亲反常的暴怒,并不是在做戏。定权的手指搅进了铁链中,越扣越

紧,指尖挣出了一片失血的青白。终于啪的一声轻响,食指的指甲连根拗断于环扣之中,鲜血是过了片刻才突然迸发出的,溅得一身星星点点,皆是血痕。镣铐随着每一个轻微动作,沉沉撞击出声,玄铁的冰冷,将他的双手灼得生痛。这本是死物,唯一的用途只在于昭示罪孽,自然不会给佩戴者保留半分廉耻。然而他此时一心想着的,是如果伸不出手来,就无法换下这身肮脏破损的衣裳。竭尽全力的挣扎,手上负载的罪孽却仍岿然不动。到底有多沉重,到底有多牢固,为什么就是,挣不开呢?

身上的伤痕将整个人在一瞬间撕裂成碎片,眼前的灯火渐渐黯淡了下来,他只能看见顾思林惊恐万状地扑到自己身前。急喘了几口气,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才说出了一句:“不要说了,我不相信。”

黑暗中有一线微茫的光明,是有人在轻轻呼唤自己:“阿宝,阿宝。”余音缭绕散去,如同梵曲佛音。这是自己的乳名,母亲握着自己的小手,在纸上写下了这两个字,笑着对自己说道:“这就是你的名字。”回过头来,是父亲阴沉的脸,他虽然害怕,却还是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我不叫定权。”他想认真告诉父亲,我不叫定权,我叫作阿宝。但是父亲的挞伐落在了身上,耳边是父亲厉声的斥责:“你叫萧定权!”隔了十多年,在同样的

惊恐和疼痛中,他终于想起了自己哭嚷挣扎时没有听清的这句话。

我不是阿宝,我是萧定权。

他终于睁开了眼睛,顾思林的声音里已经隐隐有了一丝哭意,狠命掐住他人中的手也渐渐无力地松开。定权漠然看着眼前之人,隐隐地听见自己的声音飘浮于半空:“为什么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顾思林摇头道:“殿下,我怎能够在人子面前,说出诋损他父母的话?”

不错。顾思林在俯首下拜时再次想到——不错,我怎能够告诉身为人子的殿下,你的母亲,一早便已经属意肃王,却被你的外公和我另嫁给他人。我怎能够告诉你,你的母亲睁开眼睛,对我说:“大哥,你送她回岳州,我自然会去向殿下请罪。可若是我听到她也出了事,便立即自尽。大哥,你们终究还是不肯放过他,那就当此事是我今生求你的最后一桩事了。”我怎能够告诉你,自那件事以后,赵妃已经专宠两年有余,是你的外公几次三番告诉你的父亲,他必须有一个外孙,这才有了殿下。殿下,有些话,是一生一世都不能说出口的,只当是臣和臣的一族对不起你罢。

他必然不肯再说,定权也丧失了追问的兴趣和勇气,疲惫看着他,问道:“这些事,都还有谁知道?”顾思林摇头道:“没有别人了,当时看守肃王的侍卫,服侍王妃的侍婢,一概都已经……不在

了。”定权道:“赵氏母子呢?”顾思林道:“陛下要是不曾告诉过赵氏,她也无从得知。”定权颔首,喃喃道:“那齐王这次可真是做下了一件天大的蠢事。”顾思林不知如何对答,只低声道:“是。”

定权慢慢艰难坐起,顾思林方想上前搀扶,却被他目光中一点奇怪光芒吓到,双手停在了半途。定权自己端正坐好,道:“虽然陛下不提,可是我想一定不会有错——张陆正今夜已经翻供。”顾思林答道:“是。”定权道:“陛下还说了,过几日就让齐藩回他的封地去。”顾思林答道:“是。”定权看着他道:“我不知道下面的事你原本是怎么打算的,但是现在长州不能再出半分差池,这话,也请告诉表兄。”顾思林一迟疑,皱眉道:“殿下,唯有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定权摇头道:“不用计议了。本宫已经上奏天子,这次的事,本宫和你是同谋。”顾思林大惊道:“殿下,这是何故?!”萧定权看看他,淡淡一笑道:“我没有别的能够感激你的办法。也没有别的能够惩罚你的办法了。舅舅。”顾思林愣了片刻后,终于一声低叹,闭上了眼睛。

投映上的窗棂上一坐一跪的影子,室内已经良久不闻人声,王慎看看天色,终于不安叩了叩门框,低声提醒道:“殿下。”顾思林终于打破沉默,道:“殿下保重。臣去请王

常侍进来。”定权摇头道:“不必了,我自己能走的。只是舅舅,我还要再问一句。肃王的那个侍婢,其时是不是已经有了身孕?”他突又问及此事,顾思林略做思忖,还是说了实话:“应该是。”定权点头道:“舅舅将她送到了何处?”顾思林不解他何以于此事如此关心,一愣回忆道:“她是郴州人,臣叫人送她回郴州家中。”定权身体微微一晃,暗暗咬紧了牙关,定神问道:“那个孩子呢?生了下来没有?”顾思林道:“这个,臣不知道。”定权狐疑道:“舅舅,这么大的事情,你会不知道?”顾思林道:“臣不敢欺君,臣是派人看住了她,但是两个月后,她却不知去向。臣亦不敢细查,怕走漏了风声,叫……陛下知道了此事。”定权点头道:“我明白了——想来就算是生得下来,也已经散落在民间,找不回来了。”顾思林无端又想起月前见到的那个年轻官员,虽明知世上再不会有这样的巧合,心还是多跳了两下,低声答道:“是。”

定权默默出室,避开了王慎搀扶,大步向外走去。至院门前,终忍不住还是止步回望。就在这转头的瞬间,一念涌过心头,他忙紧紧地攥住了手中镣链,可是晚了,它已经出来了,再也回不去了。就在不知所措时,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已趁机自心底响起:你们的胆子也太大了,这是我萧

家的天下,还是你顾家的天下?那声音是父亲的,还是自己的?手指上的伤口,此刻才钻心般疼痛起来,定权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皇帝以手支颐坐在榻边,良久后方蒙眬合眼,便又听得一阵声响醒转过来。看见定权进殿,阻止他行礼道:“不必了。”又示意一旁内侍,内侍忙去上前,打开了定权手上镣链,扶他在皇帝榻上坐下。他脸色青黄,难看至极,皇帝上前,虚抚了抚他颈上一道浅浅伤痕,低声道:“朕就叫太医来。”定权随着他的动作微一颤抖,唤道:“陛下?”皇帝问道:“怎么?”定权道:“我已跟顾将军说了。”皇帝点点头,道:“好。”又回头吩咐,“去罢。”那内侍正欲离开,却闻定权制止道:“不用了,你下去。”皇帝和内侍都愣住了,良久还是那内侍迟疑开口道:“陛下,这……”皇帝尚未发话,定权又道:“本宫有话要跟陛下说,叫你下去。”

皇帝捺着性子道:“等看过了,再说也不迟。”忽见他右手食指,已经肿胀成一片黑紫,皱眉问道:“这又是怎么弄的?”定权笑笑道:“陛下赏赐的桎梏,臣一时无聊,用手拨弄着玩,不慎绞到了。”皇帝自然不信,微一迟疑方道:“那刚好也一并瞧瞧。”定权手扶着床沿慢慢站起,摇头道:“陛下请坐,臣有事禀明陛下。陛下或许会做雷霆之怒,是故

臣不敢求汤沃药,只请陛下先将棰楚敲扑预备一旁,臣方敢开口。”他回来之后,言语行动皆荒唐放肆,皇帝也不免微微动怒,坐下道:“你先说,用不用得到那些东西,朕心里自然有数。”定权答应了一声,问道:“齐王这次的罪行,陛下打算怎么处罚?”

这话出自臣下之口,自然是无礼之极,皇帝疑心自己听错,指着定权转首问道:“太子刚刚说了什么?”一旁侍立的内官不敢开口,已闻定权又道:“臣是问,臣身为储君,有了过错,尚需陛下匡导教训。齐藩不过一个宗室,犯下这等谋大逆乱行,按着国法家法又要如何处置?”皇帝虽极力克制,两手仍开始不住颤抖,半日里才咬牙说出话来,问道:“你是仗了谁的势,敢在朕的面前如此放肆?!”定权不改神色,道:“臣并非有意无礼,陛下已经说了,过几日要让齐王之藩。可是臣想,按着本朝家法,齐王早已婚礼,之藩是本分之举。如果此外便没了惩处,只恐内外上下人心不服。”皇帝两太阳穴处突突乱跳,怒到极处,反倒笑出声来,道:“那朕倒想请教你的令旨,此事要怎么处置方好?”定权淡淡一笑,抬首望着皇帝,轻声道:“陛下,当初陛下相信此事是臣所为时,又是打算怎么处置臣的?此事还需陛下定夺,臣不敢置喙。”

皇帝默默看他半晌,问道:“

你还有话吗?”定权道:“是。”皇帝道:“一并都说出来罢。”定权道:“臣还想,五弟也已经行过了冠礼,恐怕就藩的事情,也该交代宗正寺多加留心了,赵地的王府,亦要早做修葺。再过一二年他也娶了王妃,安排起来方不至临时忙乱,使仪典不周。”皇帝点头道:“不错,你都打算好了,还要来问朕做什么?”定权道:“此事也需陛下定夺,臣并不敢置喙。”皇帝冷笑道:“还有话吗?”定权摇首道:“没有了。”

皇帝咬牙看他半日,忽然泄气道:“朕不打你,也不罚你。再过几日你还要上朝,先回去好好歇着罢。朕会叫太医过去,让他好好给你瞧瞧伤。你去罢,朕也乏了,想歇了。”定权却愣住了,片刻后方问:“陛下就不问问臣为什么要说这些话吗?”皇帝摇头道:“你们一个个的心思,朕不想知道。”定权黯然一笑,道:“陛下,臣今夜从顾将军那里回来,路上忽然想起了卢先生以前教过的书。陛下只听过大哥背书,从来没有听过臣背书,今天臣背给陛下听,好吗?”见皇帝沉默不语,自顾慢慢诵道:“太子将战,狐突谏曰:不可,昔辛伯谂周桓公云:‘内宠并后,外宠二政,嬖子配适,大都耦国,乱之本也。#pageNote#0’周公弗从,故及于难。今乱本成矣,立可必乎?孝而安民,子其图之。”

皇帝突然睁开了眼

睛,打量他良久,道:“你再说一遍。”定权抬头道:“内宠并后,外宠二政,嬖子配适,大都耦国,乱之本也。”皇帝问道:“卢世瑜教过你,这是什么意思吗?”定权答道:“是。”皇帝点点头,道:“朕知道了。天快亮了,你回去罢,让朕再想一想,再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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