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伊恬鼻子发酸,“我有什么办法,还不是那时候你把家里剩的那点老底给我带走,否则我一个女人,怎么拖大梅宝。”
杨鸿生听见她的鼻音,连忙问道,嗓门猛的大了许多,“没出什么事吧,你怎么哭了?”
秦伊恬抹掉眼泪,又笑了笑,伸指戳了他的额头一下,“神经病,没事不能来看你?难道我们还真的一刀两段?”杨鸿生摸着被她戳到的地方,“有什么好看的,我都成老头子了,你倒还年轻。”秦伊恬嗔道,“看上去再年轻也是假的,儿女都大了。”
她蹲下去打开行李袋,先掏出用布包得严严实实的食物,“给,利男居的萨其马和椰子糖。”食物下面是一叠白纱手套,“这些给榕榕,她上次跟我要的,说拆了纱头帮你织条纱裤。”最底下是衣服,“这些是的确良衬衫,朋友从广州带来的。”说到朋友时她顿了顿,在杨鸿生还没察觉异常时就继续往下说,“这种布料耐穿,不耗布票,就是有些闷,不像真丝透气,不过现在也没办法讲究了。”
杨鸿生点头,“是啊,我还记得那时榕榕满月,你抱着她在王开拍照,你那身旗袍料子特别好,衬得腰身特别细。人人都说你比电影明星还漂亮,我还和别人吵了几句,说你是杨家少奶奶,怎么能拿你和戏子比。”
房里实在暗,秦伊恬恍惚了下,抬头看向杨鸿生。他说着这些话,眼睛闪出了快乐,亮晶晶的有了几分光芒,和过去一样。
可是,真的都过去了。
秦伊恬突然眼前发黑,闷得喘不过气,能看见他担忧的表情,但一切像默片,没有了动静。她晕过去前只有一个念头:一定是中暑了,原该叫他来接我的。
中暑是小事,但杨鸿生十分担忧,秦伊恬拗不过他,只好让杨廷薇把梅宝送到城里的家里。她警告般用眼神盯着梅宝,几乎不给他说话的机会,隔天带着儿子回上海了。
“春节有了假期我再来看你。”临别时她对杨鸿生说,忍不住又嘱咐一遍,“不要再穿那件汗衫,头发也去理一理。”
杨鸿生应了,大客车缓缓驶离汽运站,带走了他俩。
什么时候才能一家人在一起?他浑浑噩噩地往回走,经过巷子时被石头子砸着才回过神。
面对杨鸿生的怒气,孩子们嬉笑着四散,“打倒一切牛鬼蛇神!”
这句话仿佛一声咒语,他不由自主地弯下腰。
☆、什么是爱情
秦伊恬带儿子回上海后,又给大女儿打了个电话,叮嘱了不少事。杨廷榕嗯嗯地应着,一一记在心里。挂掉电话,她才发现刚才无意中把衬衫下摆抠出个洞。杨廷榕哑然失笑,老式棉纱衣服就是不牢,洗多了经纬线容易松。
秦伊恬听到梅宝多次提起葛大哥,她以母亲的直觉迅速地感觉到了“我家有女已长成”。日子虽然难过,可孩子们见风长,如果大儿子不是那样的“走”,说不定她已经做奶奶了。没有了的不用再想,大女儿的终身大事该放到考虑的日程上,秦伊恬暗怪自己粗心,当年她在这年纪时都生子了,而只比榕榕大一岁的蒋家大女儿国欢,在今年也结婚了。
夫妻俩那晚细话家常,提起国欢招了个三代贫下中农做上门女婿,杨鸿生摇头不语。秦伊恬和他想法不同,今时不同往日,感情可以在婚后慢慢培养,国欢那样一个娇滴滴的小眼镜,靠一己之力在乡下挨确实过于苦恼,不如趁早选个可靠的男人结婚。
梅宝嘴里的葛大哥,人品好,相貌好,秦伊恬相信女儿的眼光,唯一不放心的是这个小青年的出身,万一他也是黑五类。两黑相婚,倒是门当户对了,但下一代怎么办,岂不是黑到发乌。幸好追问下去,榕榕虽然声音轻得像蚊子咬,却还是把葛斯熙的来历汇报得清清楚楚。
秦伊恬听了,提着的心放下一半。她不像杨鸿生,对干部家庭避之不及。另一半的心是肯定放不下的,秦伊恬顾不得女儿的想法,再三关照除非领了结婚证,否则绝对不可以让男青年碰到身子。说得杨廷榕面红耳赤,忍不住帮葛斯熙申辩两句,“他很规矩的。”
杨廷榕做会计后,在外面开会的机会多。与会的人大多结过婚,中间休息时说起男女的事来眉飞色舞,毫无顾忌。她经常听说哪里的知青没了大人管束,关上门睡到一起去。有的甚至怀上了孩子,因为不想影响到将来回城,偷偷找理由请假打掉,像蒋国欢般光明正大结婚的反而少。
听了女儿的话,秦伊恬不能完全放心,但也不得不放心,好在榕榕从没让大人烦恼过。在电话里不方便多说,她让女儿有事多和蒋国欢商量,一人计短两人计长。
杨廷榕走到田埂头,除草的人在小休,几个已育的妇女围成一圈,在说做小月子的事。她们呱呱呱地十分热闹,让未婚的姑娘们涨红了脸,又想听又不好意思听。杨廷榕意外地发现被围在当中的是蒋国欢,“什么时候回来的?”
蒋国欢和好友有段时间未见,也有满腹的话要说,“本来拥军后天来接我,正好今天公社有拖拉机到城里,我就回来了,你家里托我带了东西给你。”她俩悄悄互换个眼神,晚上慢慢聊。杨廷榕在旁边坐下,听别人家长里短地跟蒋国欢说家常。因为已婚的身份,蒋国欢被她们视作了同类。
钱贵芳的事作为大新闻,又被提了起来。孙抗美和季东海,还有钱贵芳,三个当事人都不在附近做活,传话的人拉着蒋国欢说个不停,到开工时依然恋恋不舍不想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