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风云小说>鹤唳华亭成语 > 第十一章 白龙鱼服(第1页)

第十一章 白龙鱼服(第1页)

·第十一章·

白龙鱼服

京师的天气比之去年,热得又早了许多,刚入五月,街市上已有人换上了盛夏衣物,团扇、冰饮、竹夫人等祛暑之物的利市也开发得早了许多。端三当日,定权下朝,索性命人摆开风炉,连饮了两盏热茶,沁出了一头一身汗,这才沐浴更衣,慢慢踱进了书房。

周循找到空闲,见缝插针忙将预备送至各处去的符袋呈上。按本朝风仪,五月本属凶月,五日更是大凶之日,家家都要悬挂符袋,粘贴灵符以驱灾避厄。崇古好礼的人家更要系朱索,挂桃印。定权托起一只符袋察看,如往年一般俱是赤白生丝织就,用五色线绳结束成花形,极为精巧可爱,虽然是寻常物件,仍可见内府匠造的精良。遂轻轻一笑,教阿宝去取过朱砂,硬笔瘦走,在符袋上俱题写了“风烟”二字#pageNote#0。待晾干了,再教周循拿回,或填稻谷,或填雄黄,一一送到亲熟臣工家中去。阿宝知道他平素吝墨如金,有了他写的二字在上,这点惠而不费的小东西于人看来,便是莫大荣宠。定权写完几个袋子,见她在一侧偏着头看,眉目间压抑不住的心爱之色,便换墨笔又新写了一个,打开屉斗,摸出两枚开元通宝,却是民间不行的纯金铸造,放入袋中,束好了封口,道:“这个赏你罢。”阿宝又惊又喜,捧在手中看了半日,才想起谢恩,忙行礼道:“谢

殿下。”定权笑笑,道:“按说这宫里也不该有什么灾厄要避,但你还是带着罢。天有不测,谁又说得准呢?”常人听到这话,难免心惊,阿宝抬头看他时,他却依旧面色如常,这才安下心来。

端五当日,定权从宫中折返时辰方早,阿宝见他脱下朝服,换了一身水色纱道袍,外罩白凉衫,头上戴一顶黑色飘巾,居然国朝寻常仕子的装扮,不免横生好奇。定权一眼瞥见她站在一旁,一面自己整束腰间丝绦,一面顺口问道:“交代给你的字都写好了吗?拿来我瞧瞧。”阿宝答应一声,走去将十来日内写的仿书皆取了过来,交到定权手上。定权随意翻检了三四页,抬起头来上下打量她。阿宝被他看得难堪,低头问道:“殿下?”定权笑道:“素日没认真看过,也没注意世上竟有生得这么白净的……”见她面红耳赤,方接着道,“朽木。”见她涨红了脸,眉宇间也有些轻怒薄嗔的意思,心头忽然泛过一丝冷笑,将纸放在一旁,道:“算了,也不是全无长进。既然说过写好了便赏你,不如今天带你出去走走,算是赏赐罢。”阿宝奇怪道:“去哪里走?”定权道:“到外头去啊,京中人怎么过端五,你还不曾见过罢?”阿宝奇道:“殿下就这么出宫去,不怕御史纠劾吗?”定权被她问得一愣,跺脚道:“我怕你!你怕弹劾丢了乌纱

,不去就是。”阿宝连忙红着脸跟上道:“我也要去。”定权白了她一眼,没好气道:“你穿这身出去,才是唯恐那群文怪不告我的御状。还不快去换衣服?”

阿宝随他出西苑的后宫门,门外车马俱已备齐。定权认镫上马,对阿宝道:“你就坐着檐子同行罢。”自己一挽缰绳,已经翩翩而去。

自宫门出御街后,向南再行走三四里,过桥转入闾里街巷,食店、客店、酒肆、饼铺杂列其间,车水马龙从中流过,繁华非常。人行亦渐密,行走其间,可见家家门户前已经铺陈出前日准备好的繁露、柳、桃花、蒲叶、佛道艾,钉着艾人,供养着粽子、五色水团及茶酒等节物。与艾人并悬的还有青罗帖子,阿宝轻轻念道:“五月五日中天节,赤口白舌尽消灭。”#pageNote#1定权笑道:“今日凶日,这是祷本日休现口舌争的意思。”

一行人直迁延行至京东的一处梵宫外,定权方下马整顿衣裳,又下令道:“顾内人随我入内,将东西交她即可,你们守候在外。”几个侍臣连忙答应,从车中取出了一只红色翔凤八宝云纹锦包裹,交到阿宝手上时,在她耳边叮嘱道:“小心侍奉。”

寺院规制宏大,却并无信众往来,一入法门,清净庄严,十丈红尘皆被锁于身后。寺中住持早已率一众僧徒在门内静候,见他们进来,皆躬身施礼道:“殿下。”定权亦合十

还礼,问道:“法师安然否?”住持答道:“贫僧一向自在。”一面举手示意,引领定权前行。阿宝跟随其后,听二人对答,又听定权问起寺中供养足否,方知这原来是皇家寺院。一路走过,足底青石铺道,道外松柏参天,两侧的经楼中,僧人正在推动巨大的转轮经架,颂扬佛号。勒石碑座为赑屃持载,不可细辨碑上文字。

正殿青瓦覆顶,气势宏大,飞甍舒展,龟首四出,持剑、琵琶、伞、蛇的四罗汉分立门内两旁,大殿正中供奉释迦牟尼像,二弟子阿难、迦叶侍奉两旁,中殿形同正殿而稍小,供养阿弥陀佛及药师佛像。定权一路礼佛,直至后殿,再次洗净双手,于香炉上反复熏爇,这才亲自打开阿宝所捧的包裹,揭起其中的檀木盒盖,躬身恭敬道:“请法师代小子供奉。”

盒中是十数卷硬黄纸,黄蘗染色,加蜡砑光,纸质坚硬明亮,开卷生香,每隔数寸便随意加盖专制的细小金粟山字样朱印,竟是极其名贵的藏经纸。纸上以端正小楷抄写的《四十二章经》《般若心经》《金刚般若经》《金刚经》《法华经》《药师功德经》《大悲陀罗尼经》被他一一展开奉上,由住持供至殿中观音宝像之前。

奉养既毕,住持退立一侧,定权却举双手与额顶持平,先躬身敬拜,再履三跪九叩之仪,不似礼佛,竟似对人君施礼一般。阿宝

不由微感奇怪,随他一同拜祝后,悄悄抬眼瞻仰宝相,见其上观世音柳眉凤目,体态盈丽,安坐于须弥山间,双手交叠于右膝之上,一足据起,一足踏一枝初绽莲花,帘垂双目于秀媚之中,隐带刚毅,竟然颇含母仪风度,与他处迥然不同。定权礼佛既毕,见她注视圣像,解释道:“这庙宇原本是由孝敬皇后发愿舍妆奁资造,皇后过去到此礼佛,有时也带着我,我听她常说的一句话:可得解脱处,唯山水间,与神佛前。”他仰头呆望菩萨慈颜良久,突然低语道:“其实今天才是她的忌辰。”阿宝哑口无言,不知应该如何应对,他已经慢慢退至殿外。

寺外街上已经人声鼎沸,仕女杂行其间,发上簪着剪缯的艾草、石榴、萱草一类的应节饰物。车马在人群中容与难行,定权只得下马步行,走了两步,看见道边角粽摊铺,才想起来早已错过了午膳时间。驻足随意拣了几只角粽,一眼瞥见还有樱桃煎、查梨条、罐子党梅、酿梅等蜜饯和香糖果子,连忙又指指点点让贩者每样都拣了一包,随行侍臣忙上前帮他提起。卖果子的商贩见二人转身便走,一把扯住在一旁观看的阿宝问道:“这位娘子,你家郎君还没有算账呢。”阿宝道:“这位不是我……”便闻定权回头道:“正是,钱都是我家娘子管着,她有的是钱,你只管问她要。”几

个侍从本有欲代为付款的,见主上胡闹,也不再干涉,站在一旁窃笑观望。他突然如此无聊,阿宝束手无策,上前伸手道:“我身上无钱,不如把东西还给人家。”定权忙护住糖果,示意随侍去结账,又在她耳边轻声笑问:“给你的俸禄不够吗?这孝敬主上的机会,人家抢都抢不来,你还朝外推。”又下令将角粽分给众人,自己揭破纸封,将蜜饯一一品尝过,认真吩咐道:“这两样你收好,给我带回去,这些没有内造的好,不如一会儿拿去送人。”阿宝怒道:“每包上都挖了个洞,殿下好意思拿出手?”定权想想颇觉有理,点头道:“那就赏给你罢。”未待回话,又摆手道,“街上不便,回去再谢罢。”

阿宝哭笑不得,此处行人稍少,见他上马,只好怀抱着七八包蜜饯上轿。又行走五六里,再入街市,只觉檐子在人群中左右避闪,忍不住撩起帘幕一角,朝外张望,忽闻定权问道:“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阿宝向他马鞭所指的方向望去,巷陌尽头,是一座朱门大府,街上虽已摩肩接踵,府门前数百丈外却有持刀侍卫把守,极为清净肃穆,看看门外台阶级数及两侧瑞兽,道:“应当是王府。”定权笑道:“不错,这是齐府,你看比起咱们那里怎么样?”阿宝忖度言辞,道:“藩镇宅院,怎么能跟鹤驾青宫相比?”定权掉

转鞭头轻轻敲了一下她的额角,笑骂道:“马屁不是这么拍的,满口胡说当心贾祸——这也是今上当年的潜邸。”阿宝悄悄吐了吐舌头,问道:“殿下就是在这里长大的?”定权道:“是。看见门前那只小狮子吗?我从前总是坐在它背上等人。”见她抿嘴微微一笑,问道:“又有什么好笑的?你初进京是住在何处?”阿宝道:“是城西。”定权又问:“之前来到过此处吗?”阿宝道:“没有来过。”定权道:“繁华热闹处都在东城,没见识过实在吃亏,你说你应当怎么谢我?”阿宝随手递出一颗蜜饯,定权一愣接过,笑笑放进嘴中:“说了还是家里头的好吃,这个不算。”阿宝也笑着还嘴道:“殿下对京里这么熟悉,也不是第一次偷偷出来了罢?”定权于马上俯身,反问道:“怎么,你要写奏本参我?”

午后的清风,于此时徐徐穿过闹市,拂动了他宽大的袖口,将薄纱的衣料一瞬吹覆于她的面颊之上。她忽然神情怔忡,不再反驳。定权奇怪道:“怎么了?”阿宝回神笑道:“好像有栀子花香。”定权蹙眉道:“大街上哪里来的……”举目一愣后忽然笑道:“你虽然素来没眼色,鼻子倒尖得很。”未及几个侍臣反应过来,他已经策马穿过人群,身影消失于道旁一处巷陌之中。

侍臣们大哗前往护驾,檐子停泊在了街市的中

心,过客们熙熙攘攘,于她身旁如逝水匆匆流过。她焦虑而不解地凝望,直至片刻后他再度现身于她的视野。他裘马翩翩,行至她的面前,扬手将一朵洁白的栀子花抛进了她的怀中,含笑点点那寻常巷陌:“是从别人家偷来的。”

轿内的光线是一种平和的暗黄,于这人声鼎沸的闹市中隔出了一方清净天地,夏风涌动,帘幕飘举,她手中的栀子花散发出一阵浓郁的、隶属于夏日的香气。刚刚攀折下的花枝,新鲜的花朵白得隐隐泛出碧绿。

檐子最终在京东一处巷口的两扇黑漆小门外停下,定权勒马,吩咐阿宝道:“你在此处等我,我有些公事要办。”又吩咐侍臣叫门。侍臣上前打了十数下门,方摇摇晃晃出来一个白首老翁,问道:“官人何事?”侍臣问道:“詹事府主簿厅许主簿讳昌平可在府上,我家主人有事访问。”老翁看看侍臣,又看看定权,问道:“敢问相公贵姓?”侍从方想开口,定权已经答道:“敝姓褚,是许主簿旧交,烦请通禀。”老翁问清楚,又慢慢摇晃进去,不过片刻,许昌平便趋至门外,见定权上下打扮,不便见礼,只得一揖,将他请入。直到进了客室,才跪拜道:“殿下折节,臣万不敢当。”定权虚手托了托他,笑道:“不过今日无事,从宫中出来,顺道看看京中过端五。不想走得近了,便来你府上

走走。”一面撩袍坐下,四顾叹道:“京中有句俗话,‘有发头陀寺,无官御史台’。主簿所居,既非太学,亦非乌台#pageNote#2,不想也竟清廉如此。”又笑道,“主簿不坐,我就是反客为主了。”

许昌平这才坐了,笑道:“殿下谬赞,白屋贫寒,辱贵人折节,臣实在惶恐。”定权道:“白屋尽出公卿,未必不是宝地。”许昌平欠身道:“殿下所赐符箓墨宝,臣感恩不尽。”定权笑笑道:“芹意#pageNote#3而已,主簿不必挂齿。”喝了一口童子奉上的白水,想了想,开口问道,“长州的军情,主簿知道了吗?”许昌平道:“臣看过衙内邸报,已经知道了。”定权道:“主簿前次登门,本宫曾言道,日后还要请教——今日来,就是问问此事尊意以为如何。”他请教一语未必真,观察之意却属实。许昌平略一思忖,道:“殿下恕臣直言。”定权点头道:“请讲。”许昌平道:“凌河一战始自寿昌七年九月,大小战役亦逾十次,迁延迄今已近两载。臣妄言,此战形势可以李氏一案为分水。说句诛心之论——决,有利天子;拖,有利殿下。此役已是我朝战势扭转之关键,如果取胜,离决战之日不远矣,按朝廷车马钱粮筹集派送的进度,至多三五年,虏祸可彻底肃清。三五年时间,于殿下而言太过仓卒,难以筹划周密,国舅是在为殿下打算。”

定权

不置可否,沉吟道:“我前日已给长州送了些东西过去。”许昌平疑惑道:“何物?”定权道:“一封字帖。”许昌平道:“什么帖?”定权望了望窗外,半晌方咬牙答道:“我亲书的安军帖。”

许昌平愣了片刻,神色如裂雷击顶一般,喃喃念道:“安军未报平。和之如何。深可为念也。#pageNote#4”定权笑道:“不想许主簿于书道也有如此造诣,有暇时不妨切磋。”许昌平不理会他的玩笑,陡然站起身,问道:“殿下的信走了多久了?”定权细细察看他神情,扶额笑道:“已有月余了。”见他一味惊怒望着自己,终于收敛形容,正色道:“主簿这又是何苦?我虽是将不孝不悌、弄权预政、心狠手毒的骂名都背上了,可心中也知道凌河军民,皆是我朝生民。”

许昌平不可思议地后退,颓然落座道:“殿下果真是这么想的,果真是这么说的?”定权点头道:“我不是不明事理的三岁小儿,当然知道此举于我不利——可军中将士背长弃幼,饮冰踏雪,终不免马革裹尸,埋骨塞外,皆是为守我江山门户,护我生民平安。边鄙疆民,也有父母兄弟,天伦骨肉,世代为我开边垦土,向来虏祸肆虐,铁蹄到处,便成修罗地狱,家毁人亡。年年望王师佑黎庶,王师又怎可将他们视为胙肘,拱手相送给寇仇?我与齐藩之争,一旦落败,不过我一人

之事,又不过顾氏一族之事。可任由战事这样拖延下去,就是我一朝之事,是天下之事。我既身为储君,怎可杀人以政?怎可为一己私利,送千万子民入虎狼饕餮之口?”

见许昌平不语望着自己,一笑又道:“我的元服冠礼举行不易,想来主簿也是听说过的。但内里详细,恐怕你却并不清楚。寿昌五年,我已年满十六岁,却迟迟未冠。李柏舟当时刚由枢部入省,京卫中尚有三分之一在他掌握,可谓炙手可热,势力绝伦。趁着天心未明之际,一心想托齐藩上位。大司马与我分隔万里,泥于征伐自顾不暇。我根本无计可施,只待坐毙,是当时的吏书,我的先师卢先生带着一干旧臣,拼死为我争来的这个冠礼。”说到此处,他的声音已有些喑哑,想必自己也觉察到了,便不再说话。一时屋内二人相对无语,半晌定权才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给我加冠的有司,把铸着我表字的金印递到我手中,对我说:‘侍亲以孝,接下以仁。远佞近义,禄贤使能。’我回答:‘臣虽不敏,敢不祗奉。’那时候我心里想,要是母亲能看到就好了,要是老师能看到就好了。我多想告诉他,我有字了,我成人了。可他看不到了,在典礼的前夜,他就缢死在了家中。”

许昌平垂首跪倒道:“殿下,臣不忍闻。”定权注视他道:“我不说下民易虐、上

天难欺这样的无根空话。只是从前卢先生授课,有一语我记忆良深——为君子者,有所为,有所不为,有所为不易,有所不为亦难。他还跟我说,上古时候,‘君子’一词,就是人君的意思。若我今日无此不为,便是将来能够践祚,百岁之后也难见祖宗,难见恩师。我此日来,也是为了告诉主簿此事。主簿欲抽身,我不拦留。我可命人将主簿转回礼部或其余清贵地,未来也好避些风雨。但主簿若仍不改前意,则日后四方牵系之事,还要多劳用心。”

许昌平顿首道:“殿下为君,必为明君。臣为明君死,死有荣焉。殿下意既已决,则亦请早作谋略。”

他又提及前事,定权摇头道:“你们促狭文人,一向把将军称作大司马,也是因为他还挂着枢部尚书的虚衔,可是他不涉部务已经十多年了,枢部的事务根本无由置喙。他也领过京营,但年深月久,其间早有更迭。我的名声在朝中固然不好,但有些罪名,确属冤屈。”

他前事固有试探之意,但亦不失坦荡接纳之心,然而涉及此事,却依旧半分不肯改口。许昌平亦知结交未深,不可强求,只得点头叩首道:“臣愿不耻卑鄙,竭涓埃以忠王事。”

定权伸手挽他,神情似有几分伤感,道:“愿主簿待我,能如卢先生一般。”许昌平闻此言,已半起身,又跪了下去,以额触掌,良久不

起。

已完结热门小说推荐

最新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