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桐一下就怔住了。
她看着哥哥,难得也有了些口吃,“哥,你这得想清楚了,权大夫开始留心到这种病灶,也就是这一两年间的事,除了你之外,也就是开了两个人。到现在都还不满两年呢,你知道……你知道开了之后,能不能治好,开了之后能活多久?”
也不知为什么,一旦榆哥下定决心,要做这个开颅术,善桐反而觉得思绪渐渐清晰,几乎是每说一个字,她的念头都更加坚定:权仲白说得不错,她承担不起赌输的后果。尤其是这两个接受过开颅术的病人,根本也还没有活过五年、十年,谁知道这开颅术会不会有什么隐患。说她胆小也好,自私也罢,她宁愿再把病情就这样拖下去,多和哥哥相处十年、二十年,也不愿意把所有一切赌注,都压在一个太惊世骇俗的开颅术上。
善桐的这几个问题,榆哥自然都回答不上来的。而这几个入情入理的问题,也的确使得榆哥的态度出现了一点松动,他低下头来,久久未曾说话,再开口时,态度里已经多了一丝赌气。
“能治好、就治,治不好,活着也是白活……”他又抬起头来,却没有看向妹妹,而是把眼神调向了苍灰色的天空,极轻又极快地嘟囔了一句,“活着也是废物……”
善桐全副心思都放在哥哥身上,哪里听不到这句轻而又轻的自言自语?她一下心痛如绞、热血上涌,冲口而出,就训斥善榆,“谁说不考功名,就是废物?我不许你这样想!”
忽然间,她开始痛恨母亲、痛恨祖母,痛恨每一个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句话灌到榆哥脑子里的人,痛恨这个的确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世界。难道不能读书不能下场,就注定一无所成?就是愚笨?究竟是谁把榆哥‘变’成了人尽皆知的‘脑子不大好使’,即使他本人其实只是反应迟钝了一些,心底却是一片空明?
无数的话语就要喷薄而出时,她看见榆哥脸上的表情,一下又哑了火。善桐本能地知道,不论自己怎么说,只要她不能改变这天地,不能改变家人,榆哥就还是会认为现在的自己是愚钝的,是有疾患在身的,是值得自己冒着绝大的风险,开颅放血,来求一个飘渺的治愈机会的……
她又想到了脑浆混合着颜色水淋漓而落的场面,更坚定了心意:这个开颅术实在是太不成熟了,才只有两个人开过而已,不论如何,榆哥是决不能做这第三个受术者的。
再说,虽然很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嫌疑,但谁知道权仲白是不是有意鼓励榆哥接受开颅,以便为他诊治那位贵不可言的病患累积经验?虽然表面来看,他是个光风霁月魏晋风流的人物,似乎和俗世算计半点扯不上关系,但善桐总觉得从细微处见大,很多事,权仲白心里也不是不明白,或者再说得诛心一点,能坐到皇帝身边的席御医,很多阴微心机,他怎么可能不懂?
自然,她不会因此看不起权仲白,或者觉得他是个说一套做一套的两面派,人生在世,总有许多无奈,就是善桐自己,不也运用心机,拿捏着别人?只是既然如此,重新来看权仲白的诸多行径,就显得有几分可议了。一般而论,开颅术死人的风险总是要比吃药来得大,并且更容易落下埋怨,再说,四叔是个不中用的,这一点谁都是一看就明白。自己虽然说有几分本事,但毕竟是个女孩,年纪也不大,开颅术这么大的事,当然还要家人做主。可权仲白只做不提,先就这样骗自己来看了开颅过程……多少有些欺自己年小的味道。要是榆哥一答应,自己也决定赌一赌,难道他就敢这样给榆哥开颅了?
善桐越回味,就越觉得不对劲,她终于觉自己还是太嫩了点,多少有被权仲白坑了,还要感激他的嫌疑。只是细细想来,又觉得权仲白的每处言语似乎都无可指摘,要说他心机深沉,有意拿榆哥再练练手,这才不着痕迹,多方怂恿榆哥来做这个开颅术,那也可以。可要说他就是个医痴,一心一意只是想治好榆哥,攻克血瘀在脑这个难关,似乎也不是说不通……
她一下又敛回了思绪,见榆哥面上倔强犹存,便不提究竟他算不算病号的事,只道,“这件事兹事体大,爹人就在定西,派人送信过去,就是一天不到的工夫,你想开颅那也没用,得爹点了头才行。不然,权大夫也不会给你开的。既然你定下了心思,那我回头就写一封信,请沁表哥也好、桂二哥也好,把信送过去,爹就是再忙,这么大的事也得上心不是?要是他许了,我也没二话,要是他不许,那咱们就试试看针灸,吃药……唉,你放宽心吧,家里还少你一口饭吃?你看楠哥、樱娘,哪个像是有大出息的样子,谁也没看小了他们不是?”
榆哥本来已经渐渐露出无奈之色,似乎也不得不接受开颅术必须先通过父亲的现实,可善桐最后一句话却还是说坏了,他面上倔强之色越浓,硬邦邦地就顶了善桐一句,“我是嫡子,我、我和他们不一样!”
善桐急得直跺脚,一句话终于没忍得住,溜出了口。“你看四叔不也是嫡子——”
善榆此时反应就一点都不迟钝了,他涨红了脸,剜了妹妹一眼,难得拿出了严厉态度,喝道,“杨善桐,你胡说什么!”
他虽然平时和和气气的,但一板起脸来,善桐还真有几分怕他,尤其榆哥从来没有这样疾言厉色过,她吓得垂下头去,也不敢和哥哥犟嘴,耳中听善榆给她强调。“我不止是嫡子,还是嫡长子,和四叔自然又不一样。这件事,我做主了!只要父亲点头,开颅术咱们就做!信也用不着你写,我来执笔,我找含沁,你别插手!”
他难得威,居然连结巴都不结巴了,善桐心知肚明:哥哥这是看穿了自己并不鼓励的态度。先骗自己说了开颅的事,又再借题挥,不许自己执笔给父亲写信,怕是想要在信中吹嘘一番开颅术,若是父亲掉以轻心,许了开颅,根本母亲连知道都不知道,榆哥这边就躺进帐篷里了……一应行动,他是安排得严密合缝,现在自己气势已经被压住,反而是哥哥将场面握在手心,要想抢回主导权,则榆哥还占着理,她是闹不起来的。四叔又没主意,恐怕也很难约束住榆哥……
她只好嗫嚅道,“干嘛这么凶呀,是你的头,又不是我的头,你要开,你开好了!”
就站起身来,也不管榆哥,自己走向下游方向,榆哥呼喊了两声,问她,“上哪儿去!一会正经要吃早饭了!”
善桐停住脚,转身又负气地扮了个鬼脸,哼道,“气都气饱了,还吃什么!我沿着河边走走!”
她料得榆哥想要尽快定下此事,肯定巴不得自己不在一边,写了信就请含沁投递出去,因此是绝不会追赶上来的。果然榆哥顿了顿,只是瓮声瓮气地喊了一声,“不许跑远了,一会赶紧回来!”便拖曳着脚步往军营方向走回去了。善桐又走了几步,便躲到一块大石头后面,偷偷张望了几眼,见榆哥已经没入由帐篷组成的城市之中,索性就靠在石上,捧着下巴出起神来。
随着炊烟渐渐升起,军营里也传来军号声,来河边取水的兵士们渐渐更多了,善桐掀起帽子,将面孔捂住大半,因天气冷穿得多,又戴了帽子,谁都看不出来她是个女儿家,自然也无人上来盘问。倒是有几个巡逻的十夫长上前问话,只是善桐毕竟穿着华贵,又抬出桂含春的名号来,并未受到多少刁难。
她所为难的却是另一回事:这件事,究竟是找桂含春帮忙好,还是找桂含沁呢?
或者是平日里毕竟很少和人钩心斗角,榆哥虽然接连出招,严丝合缝,但毕竟还是把善桐看得小了,她没有和哥哥起正面冲突,但要绕过哥哥,私底下向父亲写一封信说明原委,却也不是什么难事,而且十有八九,可以赶在榆哥前头把信递到。这件事找含沁办、找含春办,也都并不复杂,找含沁,无非就是请他安排递信的时候,先递上自己那一封信,或者就再狠下心昧掉榆哥那一封信,也不是不能。只是恐怕去找含沁的时候遇到榆哥,那兄妹之间势必又要有一场争吵。找桂含春就更简单了,他手底下亲兵那样多,就随手派一个出去,以桂二哥为人,料得也不会回绝自己的。
但这件事不能被榆哥知道,自己就只有一个人去找桂含春了,先不说自己不知道他的帐篷在哪,就是知道了,无人作陪这么大剌剌地跑过去,似乎也太有失女儿家的矜持……善桐也说不清自己怎么忽然就胆小起来,开始担心矜持、物议了,但她本能地就觉得:越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就越得自己留心,她是西北杨家的女儿,可不能让人看小了去。
是找含春还是含沁?善桐在心底来回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一咬牙,轻声自言自语,“哥哥这会子还在写信呢……他写字又慢——”
终究她还是立心去找含沁,因时间着实有限,打定了主意,善桐便不再踌躇,返身向来路回去时,却见周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安静下来,取水的人一个都不见了,只有两三个中年男子立在河边说话,见到她从大石后头转出,便都讶异地望了过来。
善桐也不禁一怔,她见那几个人穿着富贵,都披的是一色玄黑的貂裘,料得是军中的大人物,便微微点了点头作为招呼,自行离去。
不想才走了几步,身后便有人喝道,“还敢走?还不回来!你是谁,无事为何在此逗留!意欲何为!”
声音虽然不高,但冰冷铁血之意,却是随着这短短一句话,已经尽情喷薄而出,让善桐从脊柱里麻了上来。她几乎立刻就意识到,这绝对是个数得着的大人物,而自己虽然不是有心,但躲在近处窥视,似乎有不轨之心,也难怪他要有此一问了。
“这里是取水的地方,似乎并没有不许人来的禁令。”她知道自己要是慌张惊惶,恐怕真的要惹来一场无妄之灾,索性便转过身来,和那人针锋相对地讲起了道理。“我一早无事,走到附近出神,也没触犯军令军规吧?这位大爷,你自己走到这里来和人密斟,不派人清场,又没有一点动静,我哪里知道应该回避?自然难免冒犯,还请您大人有大量,别和我计较——并请放心,虽然这里空旷,但大人们说话声音不大,我是一句话都没有听到。”
那中年男子容色冷峻,一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中似乎蕴含了无数的威严,听了善桐这一番软中带硬,硬中带软的回话,面上神色更冷,他哼了一声,还未说话时,身边已有一人呵呵笑道。
“原来是个小姑娘,小姑娘,你是杨家的姑娘吧?”
他也生了一双丹凤眼,但和头前第一个说话的中年男子相比,这丹凤眼的眼尾没有上挑,甚至还微微有些下垂,就显得人天生似乎没有精神,通俗地说,就是一脸的瞌睡相,非但如此,眼边还有深深的笑纹,看着简直就是一个和气的中年商人,若非身披重裘,裘下还隐隐有冒着寒光的铁甲露出,真要有人误会了他的身份。善桐听他这样一说,又见那人长相和含沁、含春都有相似之处,哪里还不知道此人身份,忙福身道,“世侄女见过大帅,冒昧叨扰,给大帅添麻烦了!”
她会这样说,自然是已经明白桂元帅此时开口,有为自己解围的意思。又猜到了桂含春已经将自己一行人过来的事情,禀报给了父亲知道,并能从桂元帅的衣着上判断出她的身份,虽然只是短短一句话,但机变尽显,也令得桂元帅有几分吃惊。他又呵呵地笑起来,指着善桐,对身边那中年男人道,“呵呵,她来得好巧,许兄,这就是那个路遇罗春,竟还能全身而退的小姑娘。听说你们许家也派人在她的村子里驻守来着,可知不知道罗春当时派兵围了他们的村子,还亲口说了,愿用这个小姑娘,换上成千上万的粮食?”
善桐顿时知道此人便是许凤佳的父亲,平国公许衡了——除了他之外,天底下还有什么人能当得上桂元帅的一声“许兄”?
平国公本来看善桐神色,颇有些不善,在知道她的身份之后,更是大有不屑之意,不以为然之色,浓得简直要从脸上泼出来。听桂元帅这样一说,面上倒是一动,定睛细看了善桐几眼,便问她,“你来这里做什么的?你见过罗春的容脸吗?”
“我来陪着我哥哥,找权神医看病的。”善桐知道这时候不是摆架子和人抬杠的好时机,却是一脸的驯顺,答得也十分顺从详尽,见桂元帅有问,便主动将当时的情景简明扼要地复述了一遍,又道,“他似乎很是小心,几次出面,都拿黑布缠了头脸,并没有谁见过他的长相。”
桂元帅和平国公都听得仔细,两个人交换了几个眼色,一时都没有说话,善桐想要退下去,又不敢,正是踌躇时,这两个中年男子身边一直未曾说话的第三个人,忽然开了口,一边解下了蒙面的兜帽,一边问善桐,“既然如此,这位姑娘,要是他再拿黑布缠了脸,站在你跟前,你能认得出他来吗?”
善桐却未来得及答话——她已经被此人的容貌,惊艳得欲语忘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