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团,皮肤像玉米面做的花卷,一层一层垒起来。
老张的儿子坐在床边的矮凳上,面前一个蓝白相交的大瓷盆,表面铁锈斑驳,他正在往盆里投掷纸钱,火舌争先将色彩鲜艳的纸钱卷得焦黑,成为一捏就碎的灰,飘散在老张愁苦的面容旁。
这气氛悚然到极点,晏山走近老张,确定他还在微弱地呼吸,便问老张的儿子为什么人还没走就要烧纸钱,太莫名其妙。他回答说是老张交代的,老张想下地府时马上就能收到纸钱。说话时语气淡淡,不惊不怪,父亲让他烧他就烧,何必跟一个半只脚踏进地府的人争辩。
晏山手心一凉,闻见雨水的潮湿腌着灰烬的气味,没有开风扇,火的温度熏得晏山直淌汗,似乎有呼吸被阻断的感觉,他硬熬着,坐到与床平行的木椅上,发现老张没有出汗,一张红花刺绣毛巾被从肩到脚遮住他,他的皮肤却干燥如沙地。忽然间他的鼻翼快速翕动,嚼食般蠕动两瓣嘴唇,睁开盲眼一抓,准确抓住了晏山的胳膊。
老张的手是冰的,他大叫着:“我要走了,我要走了!”
声音高昂且震颤,仿佛受了极大的压迫而终于冲出束缚,五片指甲牢牢挠在晏山的肉上,晏山的汗珠掉在地上,炸开成刺挠的小球,他目视着老张一滴汗也没有的塌陷的鼻梁,可以说这整张脸都扁平得过分,晏山从恐惧到平静,这是一张将死之人的脸。而后闻到一股浅淡的尿骚味,从老张的下体传来。
中风后老张再没有下过床,他尝试说话,即便表达能力如同三岁稚儿,舌头被沸水烫过似的舒展不开,一字一字黏糊地挤出来却不能拼凑成句,他看不见,只能听,儿子从旧货市场淘来老旧收音机,给他放音乐,红色革命歌曲,他只能听懂这类简单直白的曲调,歌颂谁、纪念谁。每天遵医嘱吃止痛药,哼唧声才渐渐平息,要定时给他翻身按摩,处理排泄物,吃健康食物,通常他只吃几口就坚决抵制,儿子儿媳轮番照顾,谈不上悉心,总也马马虎虎地做着。
他冷寂的手掌渐渐失掉力气,恐怕是最后的力气,此后他的胸脯在抬升后重重地落下,再也起不来。晏山在他涣散的眼里看到火焰缠斗,他叫了几声“张叔”,老张回应了,他认得他。
老张开始呼唤儿子的名字,一声比一声悲切,晏山代替儿子继续烧纸,烧纸衣服、纸房屋、与时俱进的纸糊手机电脑,但有什么用,老张即使下去了也看不见。
老张要和惠英葬在一起,儿子不满意说你应该和我妈同葬,老张不说话了,他固执地拍打床铺以示抗议,这是他一生中少有的任性,对着儿子他惯常是妥协,最后儿子说这件事我要和哥哥商量一下,于是老张闭上眼,儿子要为他换床单和裤子,他面临习以为常的无助和羞耻。
晏山起身告辞,穿过安置房异常杂乱的楼道,他来到街上,没有下雨,天是灰青的,他去旁边小卖部买一瓶冰水和一包烟,站在店门口发了一阵呆,无聊的老板娘在追剧,看他不走就向他搭讪:“你过来找谁?”
晏山说了老张的名字,老板娘说:“造孽哦,眼睛看不见,现在又中风躺床上,动都不能动,我老了以后要是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算了。”
“你凭什么认为这样活就该死?你觉得死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不要用一个健康人的身体去沾沾自喜了,没有谁愿意躺在床上大小便无法自理,还要被人说不如去死。”
老板娘瞪着眼睛,惧怕得不敢张口,晏山自知冒犯,想他何必这样,缓和口气说:“不好意思,心情不好。”
他边抽烟边向前走,胸口闷堵得厉害,手里的水瓶冰凉,好像仍旧握着老张的手,那只手一直跟随他,甩不开挣不脱。
阴雨天,镇上本就不多的人更是缩回屋下,没多少店铺开着门,晏山走到了老张的按摩店门前,门口积了厚厚一层的灰,晏山在门口留下他的脚印,决定在对面吃一碗牛肉米粉。
他大汗淋漓地夹起软白的米粉,米粉弓背挂在木筷上,整整齐齐全部进到嘴里,嚼碎它们的娇嫩,一口紧接下一口不停歇地吃,直到有人喊老板,一碗红汤的牛肉米粉。他抬头看见隋辛驰扯出几张纸,擦桌面,突然眼眶一热,喉咙紧了紧,他醒悟,原来他自从看见老张濒死的样子就很痛苦,他痛苦到此刻,他发现自己狼吞虎咽却没有品尝到米粉的味道。
他不问隋辛驰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为什么像个突然降临的王子,原谅他用俗套的比喻,可他确实像一个王子,他来带他摆脱麻木的痛苦。
“他不好,可能今晚,也可能明晚就走了,这次不会有奇迹,因为他自己已经有了预感,精神也很混乱,还好他记得我,这让我觉得挺温暖,明明我们应该只是纯粹的陌生人,但他成就了我,我会永远记得他成就了我。”晏山放下筷子,“你在这儿等着我吗?”
隋辛驰说:“对,我一直等着你,我知道你会过来,你上午说你要看老张。”
“你开车了吗?”
“没有,我打车过来的,你开车了吗?”
“开了。”
“那等会回去我来开车吧。”
晏山笑着说:“你专门来做我的司机。”
“为什么我不能专门来做你的司机。”
老板把米粉端上桌,隋辛驰加酸菜加醋,边吹边吃。晏山说起以前拍摄前的早晨,这是他和老张固定的早餐铺,吃米粉,或豆浆油条,糯米炸糕里包着香甜的豆沙,咬下去滋滋冒油,糯米黏在大牙上要用舌尖顶下来。
晏山说:“我不能多吃,太增肥了,老张每天早上吃一个炸糕加一碗米粉都还是瘦,人老了想长一斤肉都特别困难,也过了嘴馋的年纪。我想没有食欲的人生也很好,我发现你就没有太强烈的食欲,因为你的欲望都在别处吗?还是你没有太多的欲望。”
“没有人能够无欲无求,只是表现的方式不同。我渴望钱、名声,但这些我都得到了,我有了一些满足。”
“还有什么没有满足?”
“猜一猜吧。”
晏山转了转眼珠,他今天不想猜测。
“今年总是在送别,以后还会有更多这样的送别,我觉得我可能终其一生都不会适应。隋辛驰,你总是在我低落的时候出现,不是偶然,没有那么多的偶然。谢谢你,因为你陪着,好像这种时刻也没那么难过。”
隋辛驰直接开车回晏山家,晏山醒来已在车库内,他说:“之前我给温小妮发消息说想念她自制的辣椒酱,前天她给我寄来两大瓶,我吃不完又怕放坏,你拿一瓶走呗。”
隋辛驰说好,两人一同上楼,进门发现门口一双女式皮鞋,鞋架整洁不少,晏山清楚谁在屋内,一时有些进退两难,头疼地看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