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看陈将军脸色不好,可是出了什么事?”蒯通走进屋。
韩信压下心头的情绪,转过头,一如平常道:“昨日之事过于惊险,陈贺一夜未睡,自然面色不好。”他又道:“先生有事?”
“是。”蒯通答得自然,“大将军虽然已经占领齐国都城,但齐人狡诈多变,您想指挥官民与楚人作战恐遭阻碍。何不先向汉王讨一个齐王之名,好名正言顺地指挥齐国官民抗楚?”
韩信蹙眉,并不接受蒯通的建议:“常言道,有功才赏。信尚未击败龙且就去向汉王要赏,实在无耻。信不欲为此态也。先生勿劝,信心意已决。”
蒯通拗不过韩信,叹了口气。他想,韩信哪里都好,就是太执拗了。不过,尚有时间,也不急于一时。
在两人没注意的地方,阴嫚眼皮微动似有苏醒之状。
不知躺了多久,阴嫚终于从长久不灭的噩梦中醒来。嘴中干涩,喉咙火烧火燎地疼。想找杯水润润喉,可全身无力连做起来都成了奢望。
她吃力地转过头,却看到了坐在床边小憩的韩信。韩信撑着头,碎发坠在额前,头巾上印着几道影子。眼下青黑,手不离竹简,不用猜就知道他这几日公务繁忙。
阴嫚心里明白,临淄虽破,但风波未平。楚国不会让自己陷入两面夹击的困境,依照项羽的性子,他会派人来攻齐。韩信作为汉军主将,定要在楚兵到来之前,想出应对之策。
屋中的熏香似曾相识,她在韩信肘下的桌子上看到了一只香炉,也有些眼熟。在香炉旁是晶莹剔透的水晶碗,碗底是深色的药底。
既然如此忙碌,又何必忙里抽闲来照顾我?阴嫚重新看向韩信心道,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你该把所有的精力放到正事上。
虽是想着,但不能否认当她从噩梦中醒来,第一眼看到韩信时,她的紧张不安消失了大半。
没有棱角的光束从韩信的头顶流淌而下,落在漆制的桌子上。阳光模糊了万物的界限,韩信融入了一片暖金色中,柔软美好,令人心动。
注视让韩信从浅眠中苏醒。他茫茫然地看向她,眸中带着初醒时的懵懂,颇为可爱。
对视了好久,韩信才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去倒水。走到了床边后,他又变得犹豫起来。
阴嫚好笑之余又感到无奈,扯着嘶哑的嗓子说道:“大将军这是要渴死我,好报仇?”
韩信连忙揽起她,一点点地喂水。喝完后,又将她小心地放在床榻上。做完这一切后,韩信还是没叫医师来给她复诊。这让阴嫚嗅到了不一样的气息,她看向韩信。
韩信迟疑半刻,试探着叫了一声:“阳滋公主?”
阴嫚愣了愣,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身份总会暴露,不过早晚而已,她心中早有准备。只是她没想到汉营中最先发现她身份的人是韩信。
“大将军眼力非凡。”
韩信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说道:“公主你不该这么说的。”
阴嫚笑了笑,问韩信:“那我该如何说?”
韩信答不上来。
“你既然说了,便是有了十成十的把握。否认,不过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罢了。”阴嫚躺在床榻上,感受着阳光落在身上的暖意。
这世上没有戳不破的谎言,与其费尽心力去掩盖,最后难圆其说,倒不如顺其自然。她这也算是得过且过的消极心态吧。
白色的烟雾从香炉中徐徐攀升,清淡的药香洗涤了灵魂,让人心归于永恒的宁静。
“公主冒险入汉王帐下所求为何?”韩信语气严肃。
阴嫚看着正襟危坐的韩信,问道:“大将军这是在审我?”
韩信垂下眼眸不去看她:“信身为大将军,要为汉王,为汉军将士负责。”
“大将军真是尽责。”阴嫚感叹一声后,说道,“不过知道了又如何?无论我是否有恶意,身份暴露必死无疑。”
“不会的。”韩信斩钉截铁,“只要公主没有恶意就不会死,信保证。”
阴嫚嗤笑一声,看向深色的床顶:“为什么?我死了的话,岂不是会省了很多麻烦?汉王不必担心项王以此为借口,号令群雄攻汉,汉营中的诸位也不必担心我包藏祸心……”
“公主!”韩信扬声打断了她的话。
阴嫚重新看向韩信,对方塌下了肩膀,低着头,很疲惫地说道:“别说了,你知道信不想听到这些。”
“这是事实,不是不想听就能避免的。”阴嫚云淡风轻。
韩信:“即便如此——公主也不应该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
她想说,我本就是将死之人,早死晚死,又有什么区别呢?可在看到韩信痛苦的眼神后,她又把到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我好像拿他没办法了。
阴嫚叹了口气,说道:“我是因为旧愿才来到这的。”
看着韩信渐渐亮起来的眼睛,她又在心底说道,我确实拿他没办法了。
“在父皇尚未一统六国的时候,我与阿兄便许下安邦富民的愿望。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我与阿兄付出了很多,但结果不尽如人意。”
“醒来的那段日子我很迷茫,亲人仇敌都化作了一捧黄土,故乡也不再是故乡,我如一缕孤魂飘荡在这世间。”
“我走过许多地方,见到了许多人,他们本该各不相同,但在兵荒马乱中,他们变成了一个样子。瘦骨嶙峋,衣不蔽体。死了,就暴尸荒野,为野兽所食,连全尸都留不下。”
“当我看到老翁老妇主动要求被活埋,只为节省粮食时;当我看到父母易子相食,只为不饿肚子时,我就知道这世道彻底乱了。如果战乱再不结束,未来将是蒿里山下鬼不断,人间再无炊烟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