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怕你吃太多。”陈家骏晃了晃手中的单子,揶揄道,“如果我说包食宿,你顿顿清蒸石斑、姜葱龙虾,我怎么包得起?”
“还有,去诊所的费用……”
“哦,你提醒我了。”陈家骏点头,从一沓钱中撤回了一张小面额的当地币,“现在,你我两清了。”
叶霏盯着桌上的钱,一时怔忡,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你不是要去邦德岛么?还有你的那些心愿清单。省着点,一百五十美金够用三天。”陈家骏说,“明天一早有船过去,让颂西或者汶卡去码头送你,就说是我店里的员工,能拿当地人的票价。”
“你不怕我又去酒吧,横尸街头,下落不明?”叶霏想起他的话,挑眉问道。
“这么多天还不吸取教训,现在还想跟着别人乱跑?”陈家骏哂笑,“再说,那是你自己的命,与我何干?”
“我当然没有那么没心没肺。”叶霏拿起桌上的钱,折好,妥帖地放在口袋里。她看了看对面的陈家骏,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就像笼中的鸟忽然得到自由,却不知道要往哪里飞了。她清了清嗓子,由衷地说:“谢谢。这段时间,多亏你和大家照顾我。其实我觉得,你这个人,还是挺好的。”
“我才没有那么爱管闲事。”听到夸奖,他笑得反而有些尴尬。
叶霏好奇,“那你为什么要管我?”
“为什么……太清闲,找点乐子。”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叶霏。
她嗤之以鼻,翻了翻眼睛。
陈家骏仰身靠在座椅上,“你应该感到庆幸,我只是想到了小妹。”
“你有个妹妹?”
“曾经。”他点了点头,有一丝寂寥,“如果她还在,大概和你年纪差不多。”
叶霏“啊……”了一声,不知如何接下去。
“已经,快十年了。”陈家骏掏出一支烟来,点燃,缓缓吸了一口,青白的吸顶灯下腾起袅袅的烟雾。“刚才你问我从哪里来。我出生在jogyakarta,听说过么,中文叫做日惹。陈家骏是我的本名,但是护照上写的是ahartani。在美国读书时,大家叫我daniel。”他喝了小半瓶伏特加,又加了两罐啤酒。那些许多年来埋藏心底的往事,都变得清晰起来,在脑海中不断盘旋,想要挣脱束缚,再次被诉说。
“□□那年,小妹在雅加达读高中,就躲在当地穆斯林朋友的家里。日惹的苏丹说,无论什么民族,都是他的子民。所以她想连夜赶回来,朋友骑着摩托车,开得太急……”
陈家骏半张着嘴,呵出烟雾来,脸孔隐在轻烟后,半明半暗,“那个国家,我再没回去过。”
当年惨烈的历史,叶霏曾听说过。她沉默半晌,轻声问:“那……其他家人呢?爸爸妈妈,兄弟姐妹?他们也很想你吧。”
“我妈妈已经去世了。其他人,大哥比我大两岁,还有一个弟弟。”他面露讥嘲,眉头却有一抹哀伤,“他们过得很好呢。”
他的目光穿透烟雾,似乎要看到很遥远的地方。“妹妹出生的时候,全家都很高兴,一同赶去医院。回来时才发现,家里被盗了,可我们还是在笑,开心得不得了。”童年恍如梦境,“我还记得自己穿着短袖衬衫,格子背带裤,和大哥抢着去抱妹妹。对,我们全家都很宠着她。”
“所以,不是我不知道,怎么样宠小女孩。”陈家骏探身,修长有力的手指轻轻挑起叶霏的鬓发,帮她夹在耳朵后面,“但如果你不知道爱惜自己,就应当吃点苦头。醉生梦死,在这岛上太容易了,但是,那是你想要的么?”
他的指尖无意中划过叶霏的脸颊,有一丝粗粝的触感,她身体一颤,下意识地扭了扭头。“你说的没错,我已经很努力了,只是,我需要时间来调节。”
“这些不是只有你经历过。”陈家骏凝视着她,“在难过时,空虚是最让人沉沦的,忙起来反而好些。”
叶霏问:“所以你给我那么多压力,不怕我崩溃了,破罐子破摔?”
陈家骏轻笑一声:“如果你都放弃自己了,那就没有人能帮得了你。”他的手掌在叶霏头顶用力按了按,“和过去告别也好,迎接新生活也好,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吧。”又揪了揪她的耳垂,“记得,耳朵好之前,别下水。”
“我……还没有和大家告别呢。”叶霏按着口袋里的纸币,心情复杂。
他平静地说:“我会替你转达。”
叶霏走出潜店时,陈家骏并没有起身相送,他又点了一支烟,用手指夹着,飘出淡淡一缕青烟。灯光从他头顶照下来,双眼隐在眉骨的暗影中,看不清其中蕴含的情绪。他脊背挺直,在静谧的夜里,有一种孑然独立的孤寂感。叶霏想要转身折回去,坐在他身边,哪怕他不肯讲出心底的艰辛与伤痛,就这样陪伴在他身边,似乎也是一种无言的报答。
然而陈家骏的姿态仍旧带着防备,叶霏知道他在回忆旧事,然而她不确定他是否需要被人打扰,是否愿意别人看到他的落寞。她咬了咬嘴唇,大踏步地走入黑夜里。
第二天,叶霏一早便出发,前往邦德岛。她不在店里,没有人去买午餐,陈家骏又吃了一包泡面,吃着吃着,想起她问自己,要不要吃米米分,可以加鸡脚,或是叉烧。他不禁笑了笑,没有随意使唤、争吵斗嘴的对象,一时还有点不适应。
连平素寡言少语的汶卡大叔也说:“今天店里好安静。”
夜里他去joy’s吃晚饭,茵达递给陈家骏一件外套,叠得整整齐齐,正是他前一天借给叶霏那件。“霏一早就走了,拜托我拿去店里清洗。她还说,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