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福建出身,说话自然而然带了南边口齿,肤色微黑,活脱脱一派“福建蛮子”长相。却胜在修饰得好,一身半新不旧的宁绸淡褐袄裙,手里一对碧玉镯,头上装点些许金玉,瞧着稳重大方,极有官宦夫人气派。因多日未同亲人相见,更是堆出了一脸的笑,一边说话,一边就把人往屋中让去。王氏也就就势握住了大嫂的手,一边同她说话,一边进了屋子。
善桐和善榴自然就坠在后头,两姐妹不由得交换了一个眼色:虽说做派还在,但分别这三年来,大舅母却是见老多了。
人在失意时,总是老得快些,也总是要冷清一些。众人进了屋子,各自喝了一碗祛暑汤饮,一时间面面相觑,却是都无人说话——王氏是忙着打量屋内陈设,善榴眺望当院景色,善桐却是新学了‘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道理,要练这一份城府,即使是在舅母跟前,也不愿轻易多话。倒是米氏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时倒笑了。
“两个姑娘都大了!大娘子越稳重,就是我们三娘子,也出脱成大姑娘了,看着多贞静啊,倒要比小时候沉潜了好些。”
也就是江南口齿,会将小姑娘称呼为‘某娘子’了。王氏乍然一听乡音,多少前尘,顿时涌入心中,猛地堵在胸口,噎得上不上下不下的,竟说不出话来。还是善榴道,“大舅母谬赞了,我稳重些还好,可您夸三妞贞静,那就夸错人啦。”
她难得卖弄口齿,众人自然捧场,从善桐起算到米氏,都一笑。米氏笑着笑着,眼圈就红了,忙扯起帕子去拭,却是越拭越多,王氏强笑道,“大嫂,当着孩子们面呢——”
话说到一半,眼泪也纷纷而落。
善榴忙一拉善桐,善桐知机,两姐妹悄悄起身,连着屋内下人,不言声都退出了屋子。自然就又有人上前道,“院子已是预备下了,表姑娘们远道而来,不妨入内稍歇。”
到底是名门世家出身,纵使落魄如此,口齿谈吐,依然不同别家。善榴暗暗点头,也拿出了在京城的架子来,微笑道,“都辛苦了,回头打些酒喝。”
一面说,一面随手掏出两个荷包来打赏过了,这才细声细气地教导善桐,“出门在外,比不得在家,底下人身上带了赏封儿,你自己身上也带几个,误不了事的。”
这小半年来,祖母、母亲同大姐,几乎是要将自己的全副本事全都倾注在善桐身上,她早已经惯了这随时随地的机会教育,不过毕竟杨家村内做派粗犷,同城里规矩又不一样,得了善榴的指点,倒有几分新鲜起来,将方才被触动的愁肠又暂且搁下,同姐姐一道进了客院,各自梳洗换衣,又坐到一块用了半盏茶,才道,“往年在京城的时候,也上舅舅家走动过一两次,其实说起来,的确是这儿院子更大些。看来,西安的日子也不算太难过。”
还是少了几分火候。
“京城寸土寸金,和西安比自然不一样了。”善榴眼底就闪过了一缕深深的失落,她叹息起来。“你心思浅没留神……舅母身上那件宁绸袄子,还是三年前在京城时做的。”
善桐一下就说不出话来了,她游目四顾,见房内摆设虽然不多,但却件件精致,心中更是百感交集。半晌才跟着姐姐叹了一口气,垂下头抚弄着手上一对春紫镯子,也不再说话。
懂得把话往心里藏了,这是好事。善榴望着妹妹,心头却不知为何起了一丝惆怅:真是一天大似一天,过往那个天真无暇的小三妞,如今似乎已被深藏在安静后头,再也难以露脸了。
才做此想,善桐就抬起头来,兴致勃勃的灿然一笑,“烦心事且不说它,这一次进城,怎么说都能了一件心事——”
她就冲善榴挤了挤眼,“大姐,你说是不是呀?”
毕竟年纪还小,绷了这半日,当着最亲的姐姐,她的娴静还是有了一丝裂痕。这小姑娘就像是由无穷无尽的活力塑成,只是一缕裂痕,就将方才室内的沉重颓唐,一扫而空。
纵使和诸家的婚事,几乎已成定局,善榴面上依然不禁一红,却又被妹妹的活泼感染得直想微笑,嗫嚅了半日,才道,“闭上你的口吧,不说话,没人当我们三娘子小哑巴。”
“三娘子。”善桐就又玩味起了这绵软的称呼,她撅着嘴道,“我倒觉得,要比三妞妞这样的叫法,文得多啦。”
过了一会,她又自言自语,“不过,我还是更喜欢三妞妞,虽说没那么好听,可听在耳朵里,就是实诚,就是熨帖!”
善榴望着她只是笑,才要开口再打趣她几句,那边已经来人道,“老爷请两位表姑娘过正院相见。”
从来娘亲舅大,王大老爷是最疼这一对姐妹的,尤其善榴是他看着长大,情分自然更不寻常,两姐妹忙随来人从夹道拐出客院,又绕过两扇屏风,进了正房,才掀开帘子,就听见米氏的声音。
“虽说是来给诸家姑奶奶相看的,但我劝妹子一句,宁可还是先上桂家走走。礼多人不怪,就是诸家姑奶奶知道了,也必定不会怪责妹子的。”
善榴一下晕生双颊,一只脚踏在门槛内,进退两难。善桐再忍不住,笑嘻嘻地轻声道,“羞什么,亲舅舅呢,大姐别的事大方,就是这件事绷不住。”
帘内就传来了男子的笑声,“好哇,我们家三娘子竟如此利口,连大姐都敢调侃,还不快进来让舅舅看看,听说你长大不少,是个大姑娘了!”
虽说如今正处于人生低谷,官场失意,但听此人口气,竟是一派光风霁月,意态之潇洒,仅从这一句话,便可以窥见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