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增原笑了笑,农民是盘散沙,都说工人阶级老大哥,现在翻来倒去,全是上面的人弄嘴皮子。他若无其事地挟了筷扁豆角给葛成霖,“没什么菜,只好将就了。老葛同志,你看我们这的庄稼种得怎么样?”
“好!”葛成霖发自内心地说。地好,活也好。
“你今天看的那几块地,全是知青侍弄的。他们这帮年轻人,早来的呆了两三年了,抛秧什么的不输老农民。而且科学种地,经常有些新思路。斯熙不用说了,连杨廷榕这个小姑娘,体重不过八十斤,干活从不叫苦叫累,年年的铁姑娘,下乡也是她主动申请。”
徐秀珠插嘴,“榕榕织绒线也好,绣花也好,样样比人强。而且立身正,年纪虽小,却是知青里的大姐。今天还劝架呢,季东海和孙抗美为了意见不合打架,被她一叫就叫住了。”
葛成霖心里雪亮似的,田家夫妻俩喜欢杨廷榕,帮着她说话。他闷头喝酒,不理儿子祈盼的眼神。
田增原还是笑意不减,“我爱人总是插嘴,让老葛同志笑话了。她啊,就是想到什么要说什么。那时候我到她家门上求亲,我家老丈人不同意,我说,伯伯我尊重你是秀珠的父亲,不管你提任何要求我都答应,否则现在新社会讲究婚姻自由,连父母也不能强迫儿女。老丈人这才勉强答应,对我说了句,既然你要自讨苦吃,我也不能拦着你;但是你要记住,今天的苦是你硬讨的,做好一辈子的思想准备,不能中途放手。”
他东一句西一句的,徐秀珠虽然知道分别是说给葛成霖和葛斯熙听的,既提醒葛成霖不要过多干涉儿子婚事,又敲打葛斯熙对婚姻要郑重。但往事历历在目,她还是脸热了一下。
晚饭后葛成霖要葛斯熙陪他在附近走走。
夜晚格外安静,满天星光,虫声唧唧。葛成霖摸出样东西,递给葛斯熙,“给你妈。”
葛斯熙接过,知道是钱和粮票。斯熙娘说过,她为他受了这么多苦,吃他用他都是应该的。她也说过,人不用见了,把钱和粮票留下就行了。
其实在这里,春夏秋冬都能掏到食物,葛斯熙自认只要有他,绝对不会让老娘挨饿。但父母的较劲,他也没办法制止。
“人我也不见了,我知道你的想法。你告诉你妈,不要多管你的事,否则我还是送她回老家。”轮到葛斯熙苦笑了,他怎么能和自己母亲这么说呢,还是要另外想办法。
或者,和杨廷榕商量着来,只要两个人齐心,没有什么能难住他们。
葛斯熙振作精神,脑海里浮起了杨廷榕乌溜溜的大眼睛。
没有什么能难住他们,他无声地重复了一遍。
☆、问自己的心
陪父亲走了一圈,葛斯熙回去的时候,习惯早睡的人家已经熄了灯火,偶尔远处有几声狗吠。他沿着梅塘边走边想心事,水面光滑如镜,望出去闪闪烁烁,柳树静静立在岸旁。
葛斯熙想起小时候养过的昙花,这时节快到它的开花季了。只为看它的一现,他小心翼翼施肥浇水,花苞渐渐饱满,漫长的等候终于换到昙花的怒放。在夜晚,于寂静中,它扑地一声,突然绽开所有的美丽。
花是父亲帮他四处找才觅来的,因为儿子想要。葛斯熙微笑着对童年的自己摇摇头,太任性了,还是知识改变人生,上了学才意识到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怎么和杨廷榕说呢,他默默措了几回辞,却都觉得不妥。和别的姑娘不同,她心里有杆秤,知道份量。葛斯熙苦笑,他自认也算有不少优点,却没办法在杨廷榕那得到百分百的把握。
不过,再没把握也要去试,葛斯熙加快步伐。再晚可能她要休息了,干得和村民一样强的后果是特别累,杨廷榕得到的称赞的背后是她加倍的努力。
快到知青点时,突然有人站起来叫住他,“斯熙。”
葛斯熙愣了下,谁在这等他?星光下欲言又止的是孙抗美,“是我。能聊聊吗?”
问是这么问,孙抗美没等他回答,已经走在前面往梅塘去,“我们到岸边说话好吗?”知青比村民睡得晚,进进出出难免看到他和葛斯熙,说不定有心的还会躲边上听他们在说什么。
最近发生的事,葛斯熙也全知道,但怎么说呢。他同情钱贵芳,梅城民风保守,别说农村,哪怕在城里,因为和未婚夫外的别的男人过于接近而被退婚,也是件让人颇为抬不起头的大事。但他也不愿意简单地责备孙抗美,每个人活在世上,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站在道德制高点说话容易,处身其中才能感觉到压力。
他俩默然地走了段路,孙抗美才小声地说,“斯熙,你看不上我的所作所为吧?”他自言自语,“连我也觉得我是少见的窝囊废。”
葛斯熙温和地说,“多想无益,你有什么打算?”
孙抗美没吭声,很久才迟疑着问,“你说我们还能回城吗?”葛斯熙想了想,“短期内不能,但两三年后应该会放宽,入学、招工都能回城。”
这答复在孙抗美的意料内,他折了根柳条,无意识地扯着上面的叶子,“我家里托了人,那人也这么说。不管在什么时候,中国人总离不开‘家兄’的面子。为我的事我妈投了不少‘手榴弹’和‘机关枪’,把她那点积蓄和工资都花光了。”
手榴弹和机关枪是酒和烟,孙抗美说完又后悔和葛斯熙聊走关系的事,忍不住补了句,“我爸早去世了,我妈一个寡妇,又要工作又要带我,这些年来不容易……斯熙哥,我放心你,你是我救命恩人。”但是这些话压在心里太久,难得找到个人倾诉,他控制不住地想说,“我妈把她的东西当了,换了块上海牌手表,才得了准信。斯熙,我家不像蒋家,小门小户的没有钱,我妈真的太不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