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声四散。何楚卿麻利地跟着年远,一面又护着祈兴借着一个一个的枯木遮蔽向上攀爬。
这山竟然有这么高,远远地看起来似乎不过一个小山包,实际还真是不可小觑。密林乍地一看挺像那么回事,其实置身其中,却现这些针叶松稀疏得很。
何楚卿亲眼看见一个兵躲在树干后放完两枪,正要往上继续后撤却被一枪射中。
他们周遭似乎无一处不是子弹乱飞。
这和普通的死亡不一样。何楚卿只知麻木地跑下去,他的心境似乎和身体一样麻木,根本来不及体会这真正的战场。
何楚卿明明知道,身为西北军的士兵,他应该和大家一样,举起枪来和敌人奋战。但年远不这么觉得,他就顺坡下驴,也装傻充愣。
他第一次见识到自己的软弱,才知道这东西如洪水猛兽,势不可挡。
他也不敢看祈兴,祈兴的命是握在他手中的。但他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还谈什么别人的命?
年远根本不同豫军纠缠,他很清楚他的使命就是先护着这两个孩子离开,而后才能放手一战。警卫团占据了高处后,豫军开始处于招架不来的劣势之中。
年远一直保持着比旁人都快的度后撤,此时已经基本撤出豫军的火力范围。
他的欣喜之情言溢于表,快活地道:“快去,顺着这条路向上,躲到山上去。但也不要跑太远。等我们歼灭了这伙不知天高地厚的豫军,就去找你们。”
这简直是绝处逢生!
何楚卿和祈兴彼此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底读到了一丝希望。
话不多说,他和祈兴换了一种把彼此都牵的更牢的姿势,用从来没有过的劲头顺着攀爬上去——
枪声响了。
这一声独具特色,几乎是炸在了何楚卿的耳边。
何楚卿只是觉得胳膊被狠狠地一扯,还没觉察到生了什么。偏过头来,却正好撞进祈兴的眼睛里。
他的眼睛原本该是清亮的,年纪小的孩子眼睛总是会更透彻、黑白分明一些,但此时,何楚卿亲眼看见这光一点点地消弭而去,连同那点欲哭无泪的不甘,也散了去。
何楚卿一晃神,瞄见了祈兴脚下几滴殷红的渗人的血。
他像是被人用锐器毫不留情地下手敲了一下后脑壳,整个世界似乎都“嗡”地震了一下。而后疲惫的双脚登时脱力,栽了下去。
年远原本回过头来,准备痛痛快快和这伙不知从哪混进来的豫军打一仗。但他却又不很放心得下两个孩子,拨冗回头看了一眼。
好巧不巧,正好看见那长了眼的子弹精准地朝着他们俩打了过去!
两个人原本相互扶持着,如今双双摔倒在雪地里。
他看不清打中了谁、打中了几个,此时,他满脑子也并不是如何给顾师长交差,而是诚心实意地心里一紧。
年远大吼着进攻,一面迅调头,正要去查看他们的伤势。
又是一枪——
何楚卿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恰好看见年远一晃而过的身影,同样泄了力气,摔在距离他们十几米的雪地中。
团长倒下,警卫团的人怒气冲天,各个猩红着一双眼,怒吼着起了冲锋。
再次睁开眼睛,何楚卿看见一片灰的天,视野里残留了一点针叶松的尖顶。整个世界都散着死人灰,十分不吉利。
他试着动了动,身上沉甸甸的好像压着个什么东西。他在此处躺了少说几个小时,竟然还没被冻死,真是万幸。估计是拜身上压得这东西所赐,令他的体温没有消散的那么快。
何楚卿的手脚已经冻得快没了知觉,他试着活动了下手脚,这才能半撑起身来。
他身上压的,原来是一个人。
何楚卿只看旋就知道是谁,他尝试叫了一声:“祈兴。。。”
这小孩没什么动静。
何楚卿大脑一片空白,甚至尝试着去摇了摇他,却摸到了一手滑腻泛腥的血。他当即吓得大叫了一声,又重重地摔了下去,此时眼泪才后知后觉地顺着眼角滑了下来。
一声压抑的哭腔从他喉咙里出。
他麻木地呜咽了一会,又打了鸡血似的迅坐起来,抽噎着去晃祈兴。嘴里不清不楚地叫着:“祈兴,祈兴。。。祈兴。。。”
这孩子胆大的包了天,他想,竟然让他叫这么久都不吭声。而且还压在他身上,手都被他压麻了。
祈兴似乎不胜其扰,被他拨弄的仰面翻身过来,露出一张无知无觉的脸和失焦已久的眼睛给他看个真切。
何楚卿这才盯着他的脸呆住了,眼泪仍止不住地流下来。他试探着伸出手去,指尖碰到的那点皮肤又硬又凉,冷的让他一哆嗦。
他像突然受了刺激一般,手脚并用地向外爬了三四米远去,嘴里惊恐地“啊啊”叫着。
同样都是死人,祈兴的尸体似乎比旁人更有震慑力。
何楚卿曾经昂扬的志气在它面前溃不成军。
他第一次和祈兴如此真诚地神交,竟然是在这种时候。
何楚卿坦然地丢盔弃甲,放肆地向他展示了一番自己的软弱无能。而后迫不及待地手脚并用,在雪堆里边爬边走,生生跑出了十几米远去,才硬撑着站起来,头也不回地朝着树林深处逃窜而去。
什么西北军,什么顾还亭。连带着他和徐熊、祈兴单薄的那点师生情谊,以及郁瞰之、薛麟述、许奕贞。。。等等所有人,一概让他抛诸脑后,颠簸遗落在了这片松叶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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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之间,何楚卿在这暖意融融的牌桌上打了个冷战。眼前依旧是混沌的黄光笼罩着胡桃木的牌桌,声色俱全,人声喧闹。
没有风雪,也没有祈兴的尸体。
但他也仿佛从那之后再也没有认真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