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曦沉默片刻,又問:「他們家現在過得好不好?」
陳秋白說:「現在有鎮政府幫襯著,餓不著,不過也不算好,凌雲就過年能買身衣裳。」
楊曦沒再問什麼。
到了凌雲家門口,楊曦跳下車來,陳秋白推著車子往院子裡走。楊曦卻在門口站住了。
陳秋白以為她怕生,忙說:「姐姐沒事,你進來就行,姨很好的。」
楊曦遲疑著往過道里走了幾步,探著身子朝院子裡望了望,看見一個農村婦女在壓水井旁邊收拾碗筷。碗裡剩了點菜湯,女人端著來到豬圈,一半倒進了豬食槽里,一半倒給了家裡的小黑狗。
刷完了碗筷,女人又搬來一個木凳子,放在院子裡的桃樹底下,踩在凳子上摘起了桃子。堂屋裡,一個男人光著上身躺在一把舊躺椅上,手裡搖著蒲扇,沒來由罵了女人幾句。女人只當沒聽見,仍舊悶頭摘桃。
不過是農村里尋常的景象,楊曦卻看得五味雜陳。正出神間,陳秋白在她身後說了句:「姐姐,你怎麼不進去啊?我幫你叫姨去。」
楊曦連忙拉住她:「別叫了,我不進去了。」
「怎麼來了又不進去?」陳秋白一臉不解。
楊曦支吾了一句,轉身走了。
陳秋白覺得自己見了馮友娣也說不明白,因而也不明所以地跟她一起走了。
一路上,陳秋白沒有騎車,兩人一前一後走著,很快到了村口。楊曦停住腳步,回頭望了望村子。
陳秋白說:「姐姐,坐客車要去鎮上坐,這裡沒有車。」
楊曦應了一聲,張了張口像是有話要說,最後還是沒說出來。
這時,遠遠走來一個冰糕小販,推著自行車,一路叫賣著進了村。陳秋白過去買了兩支雪糕,遞給楊曦一支。
兩人坐在樹底吃著,還沒吃完,馮友娣挎著個菜籃子過來了。
陳秋白起身問了聲:「姨,你要上哪兒?」
「家裡摘了幾個桃,我出去賣了。」馮友娣從籃子裡撿出一個鮮紅大個兒的桃子,拿小刀削了皮,遞給了陳秋白,抬頭看見一個漂亮女孩站在她身邊,問道:「這是你姑家還是姨家姐姐?真俊呢。」
陳秋白說:「不是呢姨,這是楊曦姐姐,在城裡上學,暑假來鄉下寫生呢。」
馮友娣先前聽凌雲說起過城裡孩子來寫生的事,覺得十分奇,問了句:「閨女,十幾了?吃桃不?」
楊曦有些不自在:「十七。」
馮友娣喃喃說了句:「十七,真好咧。」眼睛不住地往她身上掃。
楊曦也注視著這個農村女人,見她五官秀氣,眼睛裡藏著流波,臉被曬得黝黑,額頭上掛著汗,好像濕乎乎的泥土,河水流過去,也變得渾濁起來,在眼角堆起層層的水紋。
楊曦心口裡翻江倒海,沒來由問了句:「你好嗎?」
馮友娣愣了愣。兩人良久對視著,忽然間,馮友娣從這女孩的五官輪廓和神情里看見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她心頭猛然一震,雙手止不住地顫抖起來,急忙從籃子裡找出小刀,在身上擦了擦,快地削了一個桃子,遞到了楊曦面前:「你嘗嘗,甜的。」
楊曦接過來吃了一口,說:「嗯,甜的。」
馮友娣上下打量著楊曦,眼睛裡蒙了一層霧,嘴唇翕動著,問說:「你好嗎?」
「嗯,我很好。」楊曦點點頭。
馮友娣低下頭去,從籃子裡找出一個皺巴巴的塑膠袋,裝了滿滿一袋桃子塞給楊曦,說:「你拿著。」
「我吃不了這麼多。」
「你拿著吃,不要錢。」
楊曦只好收下,抱在懷裡不知所措。
馮友娣眷戀地看了她一眼,挎著籃子進了村。楊曦看著她的背影,見她抬起手來抹了一下臉,應該是在擦眼淚。
楊曦深深望了望那個背影,轉身朝相反的方向走了,再也沒回頭。
她一邊走一邊啃著手裡那個削了皮的桃子。那桃子實在不好吃,酸得要命,一點甜味都沒有,她吃著吃著忽然間淚如雨下。
她在一個幸福的家庭長大,人生本來一片坦途,毫無缺憾。十四歲那年,有個親戚喝醉了酒,跟她說了一件事:她是被收養的。從那天起,她就一直瞞著養父母打探自己的身世。其實也不是想認親,她就是想看一看,自己出生的地方什麼樣,親生父母什麼樣,他們現在生活得怎麼樣。如果有可能的話,她還想問一問他們,當初為什麼拋棄了她。
就這麼打聽了三年,她終於打聽到,自己出生在青丘縣白雲鎮的一個小村子裡,父親姓凌,母親姓馮。恰好學校暑期要組織他們去鄉下寫生,她向老師建議了白雲鎮。最後他們真的來了,一切順理成章。
雖說有些近鄉情怯,但她猶豫再三,終於還是見了。
若說見面前她心裡一點怨恨也沒有,那不過是自欺欺人。但在見到母親的那一刻,那點怨恨一下子煙消雲散。不如說,她對於家鄉和血親所有的愛恨糾結全都消失了。
她忽然有種感覺,十幾年來,他們的生活就像這個靜止的午後,毫無生氣,毫無改變,還是那麼貧窮絕望。見面毫無必要。
顯然母親也是這麼想的。就如同十七年前她被遺棄的那個夜晚,母親決然地轉身離開了。母親怯懦,蒙昧,對命運逆來順受,但那個夜晚,她用盡平生所有的勇氣,推著她往前走了,自己卻留在了時間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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