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韫听着天地间那尖利的呼啸,与倏忽而至的大簇白色雪团,一同砸破蔡河薄薄的冰面,坠入黝黑河水深处。
第4章过秦楼
雪花飘飘摇摇落在掌心,融化成冻骨的水,顺着指缝淌下。
滴答滴答,落在窗外的木板上。
恍惚之间,林韫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坠落蔡河冰水之中,那个森寒的冬夜。
脊背拍在水面,直接让她疼得昏死过去。
再醒来,她盯着头顶上绣了四时风物的帐子,心想,她怎么就没死呢。
她要是就那样死了,那该多好。
便是那时,耳边传来一道低沉醇厚的声音。
“你醒了?”
林韫缓缓挪动自己被绑得死紧的脑袋,转过去,瞧那坐在榻上,隔着纱帐看窗外雪景的黛绿人影。
当时,窗外漫天大雪,雪色耀眼。
她根本看不清楚窗边男子形貌,只依稀觉得体态风流肆意,并非端方持正之辈。
她动了动自己的嘴巴,艰难将黏合的嘴唇撕开,尝到了星点儿的铁锈味,却无法发出一丁点声音。
听不见林韫回话,对方似乎并不意外:“你千万别乱动。你右手、双腿、两肋的骨头都断了,右边身体和脸的肌肤都被火烧坏了,我自作主张,替你换了一副皮。你要是乱动,还没和肉贴合的皮会歪掉。”
“你的嗓子……也被烧坏了。”
“要想身体能够正常动弹,至少得等一年。”
林韫视线下垂,这才瞧见自己浑身都裹上了白色的纱带。
由始至终,对方都没介绍过他自己是谁。
她那时也毫不在意。
她只是失神地瞧着窗外的雪色。
那雪下得可真大,将山巅干枯树枝,也染成雪白,似乎天地所有脏污、异色,都能被这场大雪掩埋。
她就那样瞧着,一直瞧到日落西山。
窗框里,苍山覆雪,晚日照城郭,赤霞染雪红,一片彤色充斥天地,像泼了血一样。
她完全失去了生的意志,直到身上全部纱带拆掉那天,她听窗外侍女小声讨论,说京城发生了三件大事。
一是武状元竟是个女子;二是新科状元三元及第,摘下桂冠,却屈从权贵,随了奸党;三是前任左仆射荒骨埋郊野,期年已过无人领。
听到最后一件事,林韫才算是有了生人的反应。
黛绿的袖袍从她眼前滑过,摘下她脸上的纱带,将铜镜移到她面前来。
铜镜里,是全然陌生的一张脸。
身后那人道:“这张脸,可比你从前那张清丽的脸,要多了几分艳色。你要不要改名易姓,随我归隐山居?”
林韫看着那西域壁画一样,明艳张扬的脸,缓缓道:“从今往后,我便名唤洛怀珠好了。”
她娘曾说过,素玉明珠,相得益彰。
自此以后,林韫便要随着那场迟来的大雪,埋藏在蔡河底下。
站在这浑浊红尘的人,只是洛怀珠。
“洛怀珠!”
气急败坏的声音,将她沉入旧事的思绪彻底打散。
一道黛绿的修长影子,撑着天青幽兰的伞面,从月门前匆匆走来。
翻飞的袍子,撩过地上积雪,染出一片深浅颜色。
洛怀珠收回自己冻僵而骨节发痛的手指,顺手将窗合上,用帕子把手上水渍擦干,扯过一旁厚重的大氅披上拉紧,掩盖住自己单薄的一层里衣,再将手缩进塞了手炉的毛绒套子里。
这一套动作,她做得无比流利。
“洛三娘子。”黛绿影子已飘到坐榻对面,用力坐下表示愤怒,字也从牙齿缝里挤出来一样,几乎要变调,“我好不容易将你救回来,劳烦你惜命,可好!”
对面人是她父亲旧友,也是她救命恩人,姓即墨名兰,号墨兰居士,已年近四十,却生得一副好骨相、好皮囊,瞧着像只比她年长几年的模样。
即墨兰此人多才多艺,琴棋书画诗酒茶,吃喝玩乐赌,天文地理……可以说,除了武艺不通和讨厌算数之外,他无所不精,甚至连不同地域的姑娘家绣花活的技法花样,都了如指掌。
在说出自己易名洛怀珠不久后,她便拜对方为师,学了许多东西。
不过,即墨兰一向对外宣称,他们之间乃舅甥关系。
等手回暖,洛怀珠伸出手来给他倒了一杯茶,直接将方才的事情跳去,不再提。
“舅舅您这般用力坐下,小心寒枣春低①坐榻生出抗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