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分过后。坂田的目光再度回到盘面。他将粗短脖子上,那宛如北斋[52]画的孙悟空那般充满特色的头往后挪,右手轻巧地伸向棋盘的右侧。
从手的位置看来,木村瞬间以为他要移动飞车前的步,下平凡的8四步。然而,坂田的手继续往右边靠,放在9三边缘的步3上。就这样无声起下了9四步,一直盯着盘面。棋子没发出一丝摩擦声,是非常安静的下法。如此安静,完全不像暌违十六年,赌上一辈子的将棋战的第一手。
坂田平常移动棋子就不会发出声音。坂田曾经说:“有人喜欢啪啪啪地敲打棋子,他可做不来。发出声音正是那人没对将棋认真的证据。真正的将棋应该如此,下棋者把精神全都放进棋子之中,躯体则像失了魂的躯壳,像泄了气的橡皮球,软趴趴地使不上力,用这种状态下棋。发出声音,即为仍然保留自我的证明。把莲藕“啪嚓”一声折成两半,会留下比蜘蛛丝细的细丝吧?下将棋的时候,如果没办法站在那条细在线,这可不成。放松全身的力气,全都吸进棋子里,就能站在那条细在线,这样的将棋才能称为真正的将棋。这样的将棋,下棋时应该不会发出声音。”
因此,他下棋的时候,绝对不会发出声响。
9四步也是悄然无声的一手。也就是无言的一手的薏味。然而,这一手似乎发出“让你们见识坂田的将棋”暴动着,痛苦地滚动着。这是史无前例,异想天开的一手。
木村大吃一惊。他原本就预测对方会出一些怪招。却没料到第一手就是将棋史上从未见过的棋步。
事后,木村陈述感想,“坂田先生的第一手9四步,是我完全没预料到的棋步,感觉非常怪异。”这应该就是他当时的想法吧。
就连木村都这么想了,大众自然更惊吓。过去与大崎八段对局时,坂田下角行前方的步,当时那种兴奋重新燃烧。报纸的观战记录也写着,只要能看到这一手9四步,这场对局就充满价值了,光是说明这一手就要花上一天的时间,我至今仍然忘不了当时我在读这篇报道时的情况。
当时我总是一脸苦闷地前往位于千田前的大阪剧场地下室,有点肮脏的将棋俱乐部。地下室的空气总是厚重、不流通,夹杂着烟味,充斥着桌球场与游乐场扬起的灰尘。走到俱乐部中途的水泥斜坡上,我总是咳个不停。然而,当时只有那家将棋俱乐部,可以稍微抚慰我的心灵。
想必大家已经察觉,我当时疾病缠身,孑然一身。去年夏天,我从一辆高架电车上,看着沿线破旧的公寓,窄小、肮脏的房间窗户敞开,看着人们的睡姿,在昏暗的灯光下,宛如皮影戏般蠢动的模样,我猛然一惊,回想起自己过去的公寓生活,我当时的生活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希望与感动,与青春背道而驰。甚至还有一股悔恨与焦躁的火苗,在我的背上缓缓燃烧。
于是,那家在地下室的将棋俱乐部,成了我仅有的慰藉,费用每小时五钱,棋盘与棋子都被手垢和皮脂染得泛黑。这里聚集了落魄的操盘手,奔走一整天的保险推销员,或是像我这般失去青春的病人。我也混在他们之中,倚在快要坏掉的椅子上,靠阿莫西林降低微热的体温,沮丧又悲伤地看着王将,如同我的命运,陷入僵局,奋力想要逃离死劫。冬季,我的手脚刺痛,啜着鼻水,讨厌的发烧再度来临,我已经软弱无力,丢下棋子认输,在这种日子里的某一天,我看了那篇观战记录。
离开地下室之后,我路过咖啡厅,随手拿起店里的报纸一看,就看到那篇报道。正好是观战记录的第一回,只介绍木村的7六步与坂田的9四步等两手。先手开了角道,后手则下了最旁边的步,成了奇妙的盘面,我的目光再也移不开,看到标题写着:“雌伏十六年,9四步绽放忍苦之泪的白金光彩。”也不觉得夸张。我觉得自己的眼睛为之一亮,低声呢喃:
“坂田干得好,干得好。”
我第一次尝到感动的滋味。9四步这一手之中的青春,使我恍惚地徜徉其中。
从未尝过黯淡孤独滋味的人,恐怕不会明白我这时感受的幸福。此夜,我与这9四步相处一整晚。我已经不再孤独。我反而庆幸自己是个将棋的门外汉。木村会如何应付这招9四步呢?他会不会下9六步,同样用边缘的步来接招呢?还是会下1六步,下另一个边缘的步呢?我不断想象,等不及第二天的报纸。六十八岁的高龄,竟能下出9四步这宛如天马行空、活泼又年轻的奇招,坂田的青春鞭策着我,我把坂田的态度比拟成未来的自己,看着报纸,过着愉快的日子。对我来说,这一手是数日的幸福,对坂田来说,会是幸福的一手吗?
以我这个门外汉的观点,虽然要视盘面而定,先下最旁边的步,可能给对方脱先[53]的机会。也就是容易形成手损[54]。也就是说,后手的坂田还不到中盘,第一布就先下最旁边的9四步,木村势必会脱先,于是形成二手损。然而,也许坂田有自己的想法吧。刚开始就不发动攻击,逼敌手进攻,再看准时机,乘隙反攻。也许他想在第一手让自己的将棋化为开盖葫芦瓶,采取不明确的战法。“请君入瓮”的理论,也可以说是他应用一流流派的做法。
然而,最后的结果仍然是由于两手损之故,坂田受到木村压倒性的攻击,完全无力施展攻势,惨败收场。在两手损的情况下,挑战重视攻击速度的近代将棋,果然是有勇无谋。无理论的坂田将棋过于依赖无理论,在近代将棋的理论之前败阵。
在“感觉非常怪异”的感想之后,木村说:
“同时,看了9四步之后,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心情一下子冷静下来,下5六步的时候,我充满信心。接下来抢下5五步,我这才确信这一手一定能发挥强大的攻击威力。”
5六步是紧接着7六步、9四步之后的第三手。5五步是第五手。也就是说,木村下到第三手的时候,已经确信自己的胜利。不对,从他看到9四步的那一秒,应该就这么想了。
也就是说,坂田在下9四步的那一秒,已经输了这一局。让他费了六小时长思一手的痛苦将棋,原因就在这9四步之上。同时,他下这手只花了十二分钟。是他预先设想的行动。战前夸下海口“让你们见识一下坂田的将棋吧。”这时他已想好这一手了吧。
“冲瀑布不止凉爽。亲身经历才知其中的辛苦。”在对局场用餐的时候,他突然嘟囔着这句话。也许已经自觉陷入苦战了吧。想靠9四步这种奇招战斗,肯定是出于棋士的愿望,为了实现心愿,竟要承受被瀑布冲击的痛苦吗?不过,这也只能说是自作孽吧。管不住自己想要用怪招,把对方吓一跳的心情,不就像是自己跳进瀑布的深渊吗?
奇怪的将棋几乎可以说是坂田的宿命。他太沉迷将棋,甚至把在学校学的国字忘得精光,终其一生都是没学识的文盲,只认得棋子上的国字,有一回,他到东京搭乘市电时,看不懂电车上的字,就在一阵心惊胆战中,好不容易才看懂“往品川”这三个字,因为品川的川字,形状正好是把坂田三吉的三横过来,这才看懂了,得救了,他的国字顶多就是这种程度。因此,他不能钻研古今棋谱。再加上没有拜师,只能靠自己绞尽脑汁来思考将棋。自然而然的,他只能依靠自己的才能、个性,贯彻自己的独特之道,创造自己宛如抓着船头颠覆一切的将棋风格。没学识、没老师,个性又比人强,这也是泉州[55]人的淘气吧。因为这个缘故,坂田将棋称霸一时,也受大众欢迎。他因此有了自信。下角行前方的步,自称名人,让他有了蛮不讲理的气势。不过,也因为这气势,让他落得必须长期保持沉默的下场。后来的三年,他不曾与其他人见面,不外出,也不下棋,只是不断凝视自己的内心。他想了什么?他发现了什么?我们自然不得而知。不过,我不难想象,“当时的坐垫现在仍然凹陷。”在这段沉默的思考期间,深化了他开盖葫芦瓶的将棋观,也加强他不去掉这气势就无法下一盘好将棋的论点。为反抗追求速度,以进攻制胜的近代将棋,他下了9四步,不就是这个论点的具现吗?也就是说,9四步就是要消除自我意识的一手吧?然而,再也没有比这一手更能宣示坂田自我意识的棋步了。坂田仍然是坂田。他肯定明白9四步的手损。然而平局将棋时先后手不分胜负,如何下第一手才能滴水不漏,第一手就受挫可不是坂田的将棋,他拥有坚强的自信,勉强出手仍然能融通无碍地轻松解决难关,这才是坂田将棋的本领。因为这份自信,他才能在十六年后重新振作。接着,在他人生最重要的一局将棋中,下了最胡来的一手。
只能说他着了魔。对坂田这个人来说,这手极为自然。他只想贯彻自己的棋艺境界。没有什么不可思议。不过,这时他的确被过去那个想要讨好大众,也就是坂田将棋的亡灵附身了。再加上他可是六十八岁。不需要如此顾虑大众的想法。有种年老硬装作年轻的可悲。
大众自然报以掌声。然而,一旦得知他输了,便露出一副“搞什么啊”的表情。
人们无情的双唇低语:“竟然有人下那么笨的一手。”也有职业棋士这么认为。
对局在第七天的纪元节[56]结束。前一天起,南禅寺的杉木林便下起蒙蒙细雨,从早上九点五分开始,中午短暂休息,结束无言的午餐后,下午一点再次开始,一点七分时,坂田弃子投降。雨势仍然未止。
对局者全员集合,到南禅寺的正殿参拜,接下来欣赏宝物。坂田异常客气地说:
“非常感谢您的辛劳。”
行大礼之后走了。从客气的行礼中,几乎看不到他五十五年来,身为赌徒的锐气。
到了书院,享用法务部长的茶点时,他把头贴在榻榻米上,说:
“感谢您的招待。”
他那独特的粗短脖子,突然消瘦不少,七天的辛劳仿佛夺去他的精力。
即将搭乘接送车的时候,雨滴从打在他身后的伞面滑落,落在他的脖子上。千金玉江见了后,突然觉得胸口一热。冬雨如烟,京都小路的暗青色潜入车窗,父亲把身体埋在一旁的抱枕中,玉江仿佛从他的身体里,听见自信逐渐瓦解的声音。
坂田萎靡地喃喃自语,在车子突然转弯时,大叫:
“啊,对了,对了……”
“咦?什么?”
玉江望着父亲骤然恢复生气的脸庞。
“我刚才想到,接下来跟花田先生的将棋,这次下最左边的步吧。”
坂田正要说出口,不知怎地却没开口。这个想法给他带来酥麻的幸福,他暂时沉醉于幸福之中。他并不觉得与木村这局将棋,最大的败因是他下了最右端的9四步。与花田下将棋时,他又下了最左边,意义相同的步,再次成为他的败因,想必他做梦也没料到吧。
雨势突然转强。坂田口中仍然念念有词,聆听着这阵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