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败,不过是一败而已。苻坚怎么也不曾想到,在淝水败于晋国那一战,竟会让自己的一切在顷刻间尽数土崩瓦解。
苻坚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四分五裂的疆土,一瞬间竟是有些恍然。他忽然怀疑这会不会只是一个梦,梦醒了之后,他仍是那个坐拥天下三分之二的疆土,不可一世的秦王苻坚。
然而下一刻,他唯有自嘲地一笑。心知这分明是真实,足以刻骨铭魂的真实。
只是,一切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从王猛忽然沉疴不起,终止不治而亡的时候,便失去了最有力的左膀右臂?还从自己不顾他临终遗言,不顾众臣劝阻贸然发动淝水之战,便注定了将不得人心?
抑或是自己许久以前未曾听信他的劝谏,执意留下慕容垂等各族人士时,便在国内埋下了祸根?或者终究太过急功近利,对晋国,对谢安太过轻视?
……
不管是何种缘由,自己浩浩荡荡的一百一十万人马,终究是败给了区区十七万晋军。头一次御驾亲征的自己,带着如此沉重的败绩仓皇而归,然而天意却似乎并不给他任何喘息,或者足以重新振作的机会。
此时此刻,东晋抢回汉中,慕容垂围攻邺城,姚苌占据陇西,慕容泓盘桓淮阴……仿佛只是一夜之间,天下板荡,竟全然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他能做的,只有仓皇地派兵四处抵抗。交战之中,痛失爱子,被人背叛,一件一件接踵而至。然而各处的势力仍是不住揭竿而起,容不得他露出半分悲戚或者软弱来。
因为他是立于这个帝国之巅的人,他的坚强便是所有臣民的动力。
只是,他却从不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会沦落至此种境地。
再度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苻坚收了目光,不由得垂首轻叹。
景略,你若再活十年,这一切,可会是另一番境地?孤只恨一时太过轻傲,竟将你所说过的话全部置之脑后。只恨不再有人如你一般,能做孤身边的明镜,让孤在急功近利之际,先好好地看清自己。
此刻看来,你所说的话,没有一件是错的。
只可惜,一切为时已晚。
苻坚慢慢地放下烛台,转身走回案前。再度深陷进座椅里,只觉得整个人异常地疲惫。回京的这数月时间里,他几乎未有一夜是真正安眠的。战报不住地自各处传来,却尽是反叛或者战败的不利消息。
闭上眼睛,几乎可以听见自己足下的土地正在分崩离析的声音。可是他身为帝王,居然什么也做不了。
这声音日夜折磨着自己,教他无法安眠,教他如何安眠?
许久之后再度睁开眼,伸手拿过案上的茶水轻啜了一口。
茶是碧螺春,虽然已然凉了,却仍足教人口齿余香。
苻坚垂着眼,定定地盯着那茶水,恍然间脑中却忽地闪过一个白色的身影来。
那人曾惊:陛下,这茶乃是我方才饮过的,岂能……
那人曾言:陛下的茶,岂容旁人来沏?
那人曾怪:陛下,茶若只这么饮,那滋味可就欠了许多。
那人曾笑:那不妨……让我教教陛下罢……
唇齿间的气息,肌肤相贴的触觉,仿佛一伸手就可以触及,可是那御凤宫,却已然空了十年。
心头忽地一阵落空。苻坚想起什么,忽地回过神来,扬声唤进了宫人。
“陛下有何吩咐?”很快,宫人伏首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