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竹报平安
赵王府位于京东,原本由先帝赐予一钟爱宗室为返京朝觐时用,此宗室去世后,此邸便被皇帝转赐给了赵王。该宗室不过领郡王爵,府第又有了些年头,在外人看来,便不免显得狭隘破旧。或有好事者几番劝赵王再作修整,他皆以客居京城无须用心为由拒绝,久而久之便无人再提此事。
王府的内侍总领长和欲寻赵王,素来不消费心。赵王定楷为人自律,内鲜嬖宠,外寡交游,又少口腹耳目之欲,若说喜好,无非是有些丹青癖,一日之中,有大半时间都是在书房内消磨度过的。是以此日长和亦不作他想,回府后向众人嘱咐几句,便径直走进了西暖阁内的小书房。
定楷果然在书房内,着一领半旧窄袖团领襕衫,戴曲脚襥头,装扮便与寻常仕子无二。年来他身材眉目渐渐脱去青涩之态,举手投足间颇增了几分儒雅风度,分明已是一副太平富贵亲王的模样。而且比较起太子一身忙碌的肃杀之气,又多出一番从容安逸的态度——这一点似乎颇得人称赞。与太子另一点不同,亦颇得人称赞的,是他待下甚为宽和,是以府中人在他身边并无太多忌讳。长和又属他心腹之臣,此刻不告而入,才发觉今日室内气氛不同以往,周遭无一人随侍,定楷倚案而坐,对面亦坐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他既然从未见过此人,不免
一番打量,见他虽然面色黄滞,眉目却颇为清雅,穿着一袭过长过大的锦缎新衣,便愈发显得身形瘦小,神情亦愈显紧张局促,追逐着定楷问一答一,不肯多作言语。定楷在说话间被长和闯破,不由皱了皱眉头,颔首示意他退侍至一旁,继续问面前少年道:“觉得是京城好,还是你住的地方好?”
少年面露羞涩微笑道:“自然是京里要热闹多了。”定楷又笑着问道:“那这次我教人陪你在京里多留两日,四下走走看看可好?”少年勉强点点头道:“好。”几番抬头,欲言又止,连脸都涨红了,才怯生生问出了一句:“阁下,我还不能够见到姊姊吗?”定楷并不答话,少年偷偷打量他半晌,毕竟年纪还小,满面的失望终于掩饰不住,低声道:“我已经快记不得姊姊长什么模样了,姊姊这么多年,也没有给我写回一封信来,连母亲过世的时候也没有问过一句,她是不是早已经把我忘记了?”提及亡母,两眼下便泛起了一片红潮,几点泪水终是忍不住掉到了手背上,又慌忙用袖口擦去。定楷隔案摸了摸他的头,以示安慰,道:“你姊姊如今还是官家人,不便来见你,也不便给你写信。你果然想她,不如给她写几个字,我托人带进去如何?”少年面露欣喜之色,忙点头道:“好。”定楷便从案上选了一支笔,递在他手中,问道
:“你近来的字,写得可比从前长进了些?”少年答道:“我每日都要写五六十字。”定楷摇头道:“只怕字是写了,好却未必。——只是你姊姊和你分别时,你还不会写字罢?只要是你写的,她见了一定喜欢。”少年似乎急欲让自己的姊姊看到自己学书有成,忙把笔舔墨,又接过定楷递上的信笺,一面热忱地望着定楷,问道:“我和姊姊说些什么?”定楷思量片刻,答复道:“既是家书,不如就说说你们从前在一起时的事情罢,她应当爱听的。”少年苦苦思索,终于讲出了二三桩年深日久的寻常小事,又迟疑着不知如何措辞着笔。定楷见状笑道:“不如我来口述,你来笔录就是了。”未待他回答,略一沉吟,念道:“弟文晋顿首顿首,吾姊见字如晤。”少年道:“称呼兄长似乎更加尊重。”定楷笑道:“不用,你姊姊爱你这么叫她。”少年不敢再争辩,点了点头,记下了这句。定楷看他写完,又道:“尔来气息肃凝,时迫季秋,又当与姊离别时矣。流光抛人,弟与姊不见之年,不堪一掌之记。弟于饱暖之时,不知姊身处何方,无饥否?无寒否?安乐否?
“弟于避秦辗转间,偶见薄暮风动木叶,联翩急下,中夜露凝为霜,复为冷月所创,光波涌动,激人哀思。念及旧居屋后有沟渠,某年雨落水涨,弟时幼而无知,向闻
长兄诵《秋水》,以为河伯即生其中,往而待之,不慎入水,形如落汤。又惧慈母操棰#pageNote#0,哭告于姊处。姊亲为移暖煮糜,弟犹以为其味甘美,欠于慈母所炊,泣涕拒食。及家门横罹强暴,各自一方时,欲求姊所造一颗粟、一瓢#pageNote#1饮,复可得乎?”
这话不短,中间或有几个字是此少年尚不会写或不明意思的,定楷一一为他讲明。少年一边想念往事偷偷忍泪,一边问道:“阁下说的文辞太雅,姊姊疑心不是我写的,会不会烦恼?”定楷笑道:“你姊姊欢喜还来不及,何暇烦恼?”看着少年照他所说一一写下,继续述道:“所幸者,唯存者虽隔山岳,犹可抱再见之望。果有彼日,则数载离乱失所,数载造次颠簸,弟甘之若饴。主人情深,慈母与弟皆安,姊慎勿挂心。弟伏乞者,无非吾姊千万自重,忍耐努力,务必以异日团栾#pageNote#2相见为计。弟文晋顿首顿首。”
所言之事引得少年双泪直下,悲痛之余亦觉不安,忍不住投笔问道:“阁下为何要教我欺瞒姊姊?母亲已经过世五年多了,难道姊姊竟然还不知晓吗?”定楷摇头道:“你姊姊所依仗为念者,无非你母子二人。叫她得知徒添悲痛,于她如今处境并无裨益。到你们见面时,再慢慢说给她罢。”少年犹豫再三,虽是重新提起了笔,仍是忍不住问道:“姊姊本来说是去充官役,来替母
亲和我罪愆,过二三年便可以回来的。阁下,我姊姊当真无事吗?她若再有事,我……我……”话未说完,终于无法遏制,放声痛哭起来,直洒得信笺上眼泪斑斑。定楷也不劝解,轻轻笑了笑,道:“她不平安,我教你给她写信做什么?”少年转念一想,也觉这话有理,便慢慢收了眼泪,将书信完成。
定楷取过,前后看了一遍,正要收起,少年在一边看着,忽然嗫嚅道:“阁下。”定楷挑眉示意道:“怎么?”少年红着脸道:“我以为能够见到姊姊,给她带了件东西来,不知阁下能否帮我与信一同转交。”见他并未拒绝,便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白布包裹,慢慢打开,脸上露出颇为羞愧的神情。长和引颈偷窥,见只是一支由几片翠羽裹扎成的花钗,手工颇为拙劣,想必是这少年手制。再看定楷,却见他拈着那羽钗,又看了看那少年,微微呆了片刻,目光中不知是怜悯还是讥讽,此态不过一瞬而过,便已经微笑道:“我叫人一同送去。”
宾主又说了几句闲话,定楷便派人送少年去休息,这才看了看一旁站立的长和,笑问道:“你知道这是何人?”他此事似乎并不欲隐瞒自己,长和遂也不作虚辞,道:“臣猜想,这莫非就是东朝的……”略顿了顿,接着说道,“妻弟?”定楷莞尔,亦不答对错,闭目半晌,方从文具中取出
一封文书,敲了敲几面示意他阅读,又问道:“说说你怎生看。”长和仔细思量半晌,忖度言辞,方小心答道:“明安都督素来谨慎,他既说可再待前方情势,另谋打算,殿下不若便再假他些时日。”定楷点头道:“你接着说。”长和道:“都督居此职,在世人目光看来,即非如陷泥沼,亦如临危崖。其可行者,无非两途,若顺顾氏于当地,则陛下必不容其于当世。若顺陛下于当世,则东朝必不容其于未来。都督乃名儒,世人皆醒,他一人岂会独醉?这是一说。还有,臣心忖,靖宁二年之事后,想他未必不曾后怕,对顾氏未必不满含怨怼,这又是一说。臣听说都督当年居京为官时,就是个绝不轻易肯与人相交的角色,如今甘为殿下用,实乃天以此人授殿下也。”
定楷淡淡一笑,道:“天意从来高难问。只是你,始可与言诗矣。”适逢方才送那位少年离去的内侍回来复命,便随口交代了几句近两日可陪同其在京城内游玩,但务须谨慎之属的话,又吩咐道:“他的事情日后便移交长和一并署理。”便勒令那人退去。他似有隐秘话要说,长和遂走到门口,遣散众人,亲自闭门回来侍奉。定楷笑道:“无须这样。”手拈着那封信反复把玩,也不提其他,单单问道:“都督乡梓何地,你可知道?”长和答道:“他是华亭人。”定
楷道:“不错。他祖籍虽在并州,但自他高祖便移居至华亭,所以他当年两榜得中时,在世人眼中,已经算是个标准的江左才仕了。”他突然说起李明安的家世,长和虽然不解,亦不多口,只是叉手静立以待下文。定楷取出少年方才留下的羽钗,对着窗口细看。每根细细的羽绒都在微光下散射着点点斑斓华彩,那束羽钗汇合起来,如同一个斑斓的华彩的旧梦。清浅的河滩上,生长着丛丛蒹葭,蒹葭上的露水,打湿了羸弱少年蔽旧的袍摆。翡翠蹬开一茎芦苇,像一支青蓝色的箭,冲破淡淡水色天光而去,清浅河滩上遗留下了一枚两枚羽毛。已经一无所有的少年,将他能够寻找到的这最美丽的东西收藏起来,希望有朝一日能够作为礼物送给自己唯一的亲人。
定楷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华亭郡有一陆姓文士,家境寻常,却是当地几百年积世旧族之余。这位陆姓士子与李明安原本有些私交,又是同科进士,有了这一层情分,所以寿昌七年,陆姓一家为李柏舟一案牵连所累之时,李明安便为这旧友想到了请托齐王一途。只是齐王当时代陛下郊祀去了,来人怕事有耽搁,知道我与齐王同胞通好,这才又辗转寻到了我处。”
听到此处,虽然他不再明言,长和也明白了大略。故事中陆家的生死与赵王本毫无相干,但其时李明安已经由
枢部调任承州,既手握重兵粮草,又挟天子令就近节制顾氏,如此要职,若能借此机遇交往通好,自然是难能可贵之事。大抵自己的这位主君当时便直接绕过了齐王,或称其无暇顾及,或称其不受托请,竟自己将此事包揽下来。便也不提此节,只是一笑道:“如此看来,不但天意,竟是连东朝也亲以此人授殿下了。”
定楷摇头笑道:“陆家事东朝未必知晓,若说要谢,倒是应当去谢东朝最倚重的张尚书才是。”话到此处,长和才对此事顿生好奇之心,小心问道:“臣愚昧,不知这其间又有张陆正什么委曲?”定楷看了他一眼,微笑道:“张陆正一世人最看重什么,你可知道?”长和笑答:“有人做官为权,有人为钱,大概也有人是为君王,是为黎庶。不过依臣看,这个张陆正为的怕是一个‘名’字。”定楷上下打量他,忽然放声大笑,半晌才住了笑声,点头道:“所以他最终也殉了这一个字,顾思林可谓善识人者。陆家与张陆正的这段孽缘,也正是从这个字上而起。——张在调任吏部之前,曾在翰林院供职,陆得中进士之初,也先入翰林院。他二人皆是卢世瑜本房取中,算起来也是同门师兄弟,同僚期间,却颇多龃龉。陆性情介直,更有当面直言张以沽名卖直为业之事。其后张调任刑部,累迁至右侍郎,陆调乌台为御
史。寿昌二年张陆正欲迁左侍郎时,朝中或有风传,道其有滥刑狱并贿赂堂上官等事。”
长和点头道:“此事臣有所耳闻,当时乌台官员闻风弹劾,张陆正狼狈不堪,几番上表欲致仕以明志。最后风声虽然平息,到底此事有或无有,张陆正究竟也不曾在世人前辩白清楚,这也算是他行状上的一大污名。”
定楷笑道:“当时引众弹劾他的,便是这位与他素有龃龉的陆御史。以张陆正为人,则未必有贿赂之事。但陆御史风弹,亦是他职分所属。此事后经卢世瑜调停,张由刑部转迁吏部,算他因祸得福处。陆则因性情过于狷介,难见容于长官及同僚,不久便去官还乡闲居。”
长和恍然大悟,问道:“李柏舟的继室也姓陆,莫非竟是……”
定楷摇头道:“果然是她亲眷,张陆正此事办得亦不算阴毒。只是李柏舟之妻陆氏,虽与这陆御史也是同乡,或者百年前亦是通家,但到今世早已互不往来。李氏案起,刑部主办,张陆正干预,念及这桩旧恶,便阴令杜蘅将这陆家划作李氏的妻族,一笔瓜蔓抄了进去。当时李明安所遣来使,述说起此事,言及钦命大狱刑法酷烈,不肯待及天明,竟连夜将人锁拿而去。”摇了摇头道,“当年陆家的幺子不过五岁而已,张陆正行事,当真是不与他人留半分余地。”又笑道,“不过若非如此,又怎会
也不与自家留半分余地?”
话既至此,长和亦无须再多问,只是又将来意向定楷汇报道:“东朝半月之间,竟有近十日宿在顾氏阁中。殿下当日嘱咐不必弃卒,臣心中还存疑虑,竟未想到殿下一虑竟然深远至此。”定楷微微摇头,似是并不想接受他这奉迎,笑道:“我不过也是个庸人,张陆正就戮之时,我未尝不曾动过这份心思,毕竟她的仇家只在张氏,而不在东朝。只是我没有想到,东朝于她,用情会一深如斯。她这条命,算是东朝救下的罢。”见长和又想开口,摆了摆手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先不必叫你的那个兄弟出面。就是这东西——”他将手边羽钗同那少年写的信一同封入函套收起,道,“也自有用它的时候,却不必在此时。后日将那人送出京去,好好安置照顾。”
长和一一答应了下来,见他微露倦意,遂扶他到一旁榻上小憩,笑道:“这是殿下宅心仁厚,既于他家门有大恩,像索书这些小事,还何必亲力亲为?早吩咐臣去办不好?”定楷浅浅一笑道:“他已遭此不幸,既是你力所能及处,何不叫他能少些愁苦便少些愁苦?”
长和虽然侍奉他多年,近来却觉得他的性情越发难以捉摸,也难辨他这句话意中真伪。再看他时,他已经闭上了眼睛,神情是无比的安详宁静。唯一破坏了那年轻面容上淡泊气度的,
只有右眉上那道浅浅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