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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靡不有初(第1页)

·第一章·

靡不有初

跨入西苑宫门的这一刻,内人顾氏回头,静静看了看朱门外的青天。靖宁元年季春的这一日,惠风畅畅,流云容容。天色温润可爱,如同粉青色的瓷釉。交织纷飞的柳絮和落樱,在白日下泛起莹莹的金粉色光华。在釉药薄处,微露出灰白色的香灰胎来。

那就是天际了。

她撤回目光,整理罢身上青衫,默默跟随同侪进入了朱红色的深墙。

年长始入宫,注定已无任何前程可言。作为不入流的粗使宫人,顾氏最初的差事是浣洗西苑中低级内侍的衣物。未几,浣衣所的侍长李氏与共事的同僚们便都知道了此人谦忍温顺,少言寡语,难免都存了几分好感。或有完成了手中差使,浣衣所的宫人聚在一起闲话时,见她在一旁默默倾听,便也不加回避。

宫人们的谈资,无外乎这个小小宫苑内的种种琐事:某与某交好,某与某口角,某处花荣,某处叶萎,诸如此类。但是每每最终,她们却总会说起西苑的主人——也是她们的主人,当朝的皇太子殿下。这时,她们其中某人便会满怀欢欣地说起,自己某次到中廷交送浆洗好的衣物时,远远地瞥见了东朝一眼。余人于是艳羡不已,将几句毫无新意的话,翻来覆去诘问不休:“殿下生得白不白?”“殿下穿什么衣裳?”“殿下也瞧见你了吗?”在这样永不知疲惫的传道授业中,顾

氏也渐渐听明白了,东朝的玉容原来是如此的俊美。同僚们神采奕奕、目光灼灼地直抒胸臆:生为女子,如能同东朝那样的男子同寝一夜,此生才算不枉。然而,顾氏也渐渐听出了东朝性情的乖戾,东朝御下的严苛,以及东朝并不为至尊所爱,因此并非身居前星正位等等——这则是朝野共知的传闻了——西苑主殿本名重华,因为赐予皇太子,故降殿为宫,易名为报本。旧日的重华殿本是做离宫之用,几朝天子的雨露春风不度,所以多年未曾修葺,宫室鄙陋。虽与大内相隔不过三五里,此间供奉衰减、制度损削的诸般情态便与冷宫无异。而宫人们身处的浣衣所更是冷宫中的冷宫,因为平常连年轻俊雅的内侍也少得遇见。事务既算不得清闲,食俸亦谈不上丰厚,这实在与她们祗应天家的初衷大相径庭。

不过宫人们虽然多不读书,却都能体会作文时起承转合的奥义。每每一论及此,她们总是会将话锋一转,安慰对方,也安慰自己:“可地方不大总也有不大的好处,将来总是有机会看见殿下的罢#pageNote#0。”

宫人们自然大多不曾亲眼见过东朝,见过的也不过是未及回避时失礼的远远一瞥,可是她们这时又会很顺利地把身份从文豪调整成画师,偏偏要从这位殿下的巾子和束发冠开始细细描摹,一直勾画到他袍摆的纹路、皂靴的云头为止。

众口难调,东朝的玉容于是有了数个版本,除去“俊秀”两字的总评相类以外,目击者所描绘的绝非一人。其实宫人们也都清楚,自己的一生与那样一个青云之端的人物不会有半分瓜葛,但她们还是乐意按照各自的认知和喜好,在心中勾勒出这个绮丽偶像的轮廓,让他在这个冷落宫苑中无处不在,陪伴和安慰每颗青春而寂寞的心。人无论贵贱,只有这颗寂寞的心是相似的罢。和众人一样头绾双鬟、膊攀银索的顾氏,也就如此这般,躲在冷宫的角落里,洗了整整一夏天的衣衫。

一日过午,顾氏正要将刚洗好的衣服晾起,侍长李氏自外走入,四下环顾,询问她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顾氏放下衣物,抬头答道:“正是饭口,姊姊们都吃饭去了。”李侍长思忖片刻,随即吩咐道:“有趟急差,你随我到李奉仪和郭奉仪那里送趟衣服去。”顾氏知道奉仪是东朝后宫中位最卑者,侍长祗应这一趟差事,不愿费力再另寻他人,点中自己也在情理之中,连忙答应了一声,拭净双手,取下攀膊,跟随至李侍长居处,将两匣已收整好的衣物接了过来。

自入西苑,顾氏一直局促在浣衣所中,从未出门,更未到过中廷,一路上不由贪看苑内景致。池中菡萏已销,树头木樨未绽,才想起节气已过立秋,流光一速如此,草草算来自己到此间居

然已将近半年。正胡乱思想着心事,忽又闻李侍长嘱咐:“李娘子的衣服我先送去,你不必跟着过去,就守在此处等着我罢。”顾氏又答应了一声“是”,便抱着余下衣匣,驻足目送李侍长远去。

李侍长将衣物递交给东宫侧妃李奉仪处的内人,又询问起为何催要得如此急切。内人眉飞色舞,谈及奉仪是夜承宣、傍晚前无论如何要将衣物熏香熨烫等语,二人就此话题,又站立说了半刻闲话。待回到与顾氏分别之处,衣匣仍在,顾氏却已不见了,正奇怪四下张望之际,沿着宫墙跑出一个小黄门,见了她劈头盖脸问道:“那个脸儿白白身子瘦瘦的婢子,可是你位下的人吗?”李侍长忙点头道:“小哥哥可说的是顾氏吗?她到哪里去了?”小黄门童稚之音尚未消退,语气却颇为倨傲,想了想挑眉撇嘴道:“她自家是说姓顾的不错。”又抬头翻了李侍长几眼,才接着说道:“看来果然就是你的人了。瞧你模样也像是宫中的老人了,怎么就放纵得手下毫无王法?我等数次奉旨发问,她就是不肯说自己是什么人,殿下这才差了我来寻访。如今正巧教我撞上,我看你脱得出干系去?!”李侍长这才知道这个小黄门竟是太子的近侍,见他发难之语已说出了若干,急得抚掌乱转,半晌才叉手小心询问道:“贵人可知道,她究竟是触犯了什么

事体?”小黄门这才想起来竟未提到此关节,致使师出无名,遂冷冷敛容道:“什么事体?她惊了殿下的鹤驾!”

李侍长听说,急得只待发疯,忙又分解道:“这是从何说起?我不过走开了一时半刻,她素来人又老实,怎么就会冲撞了殿下?”小黄门正待转身返回,一跺脚又怒道:“你的人,你倒拷问起我来!不是她冲撞的殿下,是殿下特意寻到她着她冲撞的不成?听你这等昏言悖语,料手下也教不出什么循规知礼的人。你还待张口?到了殿下驾前,还怕没你分说的时候?”

李侍长心急如焚,一脚深一脚浅,如踩烂泥一般跟着小黄门穿过角门,绕过池塘。直到池畔一片瑞石前,果见顾氏跪在道旁,四周环绕着十数个内侍内人,瑞石前坐着一个十七八岁少年,头戴莲花白玉冠,身穿玉带白色阔袖襕衫,并未加巾束带,通身虽是文士居家打扮,却不是皇太子萧定权又是何人?不由得眼前紧着黑了一瞬,腿也软了,不待走近,顺势便瘫跪在道边。

萧定权正垂目无聊把玩着手中一柄高丽纸折扇#pageNote#1,待小黄门跑近,懒散开口问道:“找到人了?”小黄门顿从怒目金刚化作低眉童子,柔声答道:“是,殿下。是浣衣所的宫人。”定权单薄的眼睑抬了抬,从泥金扇面后抬起头,侧眸望了望身旁一个宫装丽人,言语之中不乏委屈:“如今

的西苑真住不得了,你看看,连洗衣裳的奴子都会犯上了。”丽人微微一笑,盈盈眉眼顿如流光溢彩一般,对这抱怨并不回应。李侍长平素却听闻过这位主上的脾气,吓得连连叩首道:“是这贱婢冒犯了殿下,罪该万死。这也都是因为臣管教不严,还望殿下念她年幼无知,初来乍到,开天恩恕我二人的罪愆。”一旁顾氏不语许久,此时却突然插话道:“不干侍长的事,我一人做事,一人承当。”李侍长怒斥道:“打脊奴才,你是王风教化外长起来的吗?桌上摆个瓷瓶还生着两只耳朵,你就不知道‘千岁’两个字怎么写,听也是听过的罢?还你长我短,你怕人不知道你长了这口牙吗?”定权教她的骂词逗得一哂,转眼看看顾氏,见她不知缘何也一脸委屈,竟然微觉有趣。他此日心情本不算坏,便笑笑对李侍长道:“罢了,你带回去,该打该罚,好生管教。若有再犯,你就是同罪。”

李侍长万没想到一桩血淋淋的官司,居然轻飘飘判了下来,见顾氏不言语,忙推她道:“还不快谢恩?”顾氏跪在一旁,任凭李侍长几次三番地催促,却始终不肯张口。定权本已起身欲走,见状便又驻足,微微一笑道:“她一定是在想,既要罚她,她凭什么谢我,是不是?”顾氏不肯作声,李侍长恨极怕极,忙在一旁帮衬描补道:“殿下,她从

未见过贵人玉容,这是吓傻了。”定权笑问:“是吗?刚不还说了话的吗?”见顾氏依旧沉默,又笑道:“你看她并不肯承你的情呢。”李侍长正不知当如何辩解,定权已经阴沉了面孔,怒道:“把杖子取到此处来,好好教训这个目无尊卑的奴子。”适才的小黄门擦了一把冷汗,连忙答应着跑开,片刻便带过了一手中捧着木梃的内侍。定权站起身,慢慢踱到顾氏身边,用折扇托起了她的下颌,细细打量。顾氏不意他的举止忽然如此轻浮,一张面孔涨得通红,蓦地别过了脸去。定权嘴角轻轻一牵,也不勉强,放手对李侍长道:“你说她是教化外人,我看她倒是一身肮脏#pageNote#2骨气。便是到了垂拱殿天子面前,御史台的那群酸子们怕都要输她几分气概。若是如此,只怕冒犯了她,她未必心下就服气。”又笑问顾氏道,“是吗?”亦不待她回答,复又坐下,指着李侍长下令道,“杖她。”两旁侍者答应一声,走上前便要拉扯李侍长,吓得李侍长忙连天求告。顾氏刚刚复原的脸色又是一片血红,咬牙点了两下头,方低声求告道:“小人知道错了,祈殿下开恩宽宥。”定权由少及长,从未遇见这种事,眼见她连耳根脖颈都红透了,怀疑问道:“当真知道了?”顾氏饮泣道:“是。小人以后再不会犯了。”此事原本并非大事,话既到此,

定权也觉得索然寡趣,懒得再作深究,起身挥手道:“交给周常侍发落罢。”

李侍长叩谢完毕,见顾氏一味垂首不语,生怕再惹怒太子,忙扯她衣袖道:“阿宝,还不快谢恩?”定权已走出了两步,听到此语,忽然转身,突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李侍长忙答道:“殿下,她叫作阿宝,珠玉之宝。”定权愣了片刻,又问道:“是姓什么来着?”李侍长又代答道:“姓顾,回首之顾。”

两旁侍者见定权伫立原处,沉默不言,不知缘由,亦无人敢动作,良久才又闻他吩咐道:“交给周常侍。”众臣连忙答应,便要上前拿人,却又见定权转身,吩咐那丽人道:“叫周循查查她是哪次遴选进宫的,你也费心调教调教她,叫她日后到报本宫去侍奉。”

丽人应了一声,跟随在定权身后,走出几步,又回首顾盼。恰逢阿宝亦抬头,见她素丝单襦,罨画长裙,头戴假髻,上无珠饰,额上颊畔却皆装饰着翡翠花子,通身装扮既异于贵嫔,亦异于宫人。察觉到她的打量,丽人的唇角浮现出一丝浅淡笑意,亦含温柔,亦含妩媚,如有怜悯,如有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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