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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頁(第1页)

「大夫,保大人,拜託了。」

聞言,姨媽整個人一軟,晃了一晃,又哭起來。她又摟緊了貝雯,拿臉狠狠貼她,一口一個「好雯雯」的叫著。兩人的眼淚混在一起。就在這時,門裡突然傳來一聲大喊,聲嘶力竭。

「不!救我的孩子!孩子!」

貝雯嚇了一跳,抬頭看向姨媽。姨媽僵在當場,一動不能動,像一尊雕塑。話是產婦說的,她已經度讓了自己生的機會。她用一個母親的目光看向大夫,也看向她的丈夫。她喊出了這句話,這就是最後的決定。那個年代的人對這種選擇是無法拒絕的,病房裡傳來了貝軍無助的哭聲。

半小時後,護士出來了,抱著那孩子去了恆溫箱。接著姨媽和貝雯被允許踏入這間房內。媽媽和姨媽、爸爸說了些什麼貝雯全不記得,她只記得,病房裡的窗簾在微微飄蕩,初秋的太陽照在窗簾上,白的發光。母親的臉仿佛薄薄的一張紙,也在發光。可她身下,滿是血污,洇透了床單,往地上淌。人的血能有多少?貝雯想,媽的血怕是流幹了。她當時就哭起來,她怕媽媽疼。

「媽,你還疼麼?」貝雯滿眼眨巴著星星,拉起媽媽的手,輕輕朝她肚子吹氣。每次她疼的時候,媽媽都會給她吹。

「雯雯給媽呼呼,媽就不疼了。」媽媽的眼淚一顆顆往下滴,像是要乾涸。媽說:「雯雯,媽要走了。」

「媽,你去哪兒?」

「媽要去見你的姥姥了,她想媽媽了,媽媽也想她。」

「我也想媽媽,媽,你能別走麼?」

「雯雯,媽對不起你。」她虛弱地伸出手來,像兩翼將女兒護住。她湊在貝雯耳邊低聲說:「雯雯,你別怪媽。這就是女人的命,孩子,就是女人最重要的事。每個媽都會這麼選,也只能這麼選。只是虧了你,雯雯,別怪媽,啊。」

貝雯哭了起來,她不懂母親虧欠了她什麼,也不懂為什麼孩子對於女人就是最重要的,更加不懂什麼叫做女人的命。她只想留住媽媽。

她那時還太小,小到還沒有自己戴上枷鎖,鑽進這間看不見摸不著,卻又無所不在的牢籠。她也不能體會,「只能這麼選」究竟是什麼意思。

她只想留住媽媽。

媽媽的雙眼用力地看著貝雯,好像要將貝雯吞進她的瞳孔里。她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竟然扳起了身子,一把將女兒摟進懷裡。

「不哭,雯雯不哭……」她輕輕在貝雯耳邊哼唱著,「嗡嗡,紡棉花,紡了一個白棉花……」

兒歌聲里,貝雯漸漸平靜下來。媽媽最後一次安慰了女兒,終於?s?徹底沒了力氣,她撒開了懷抱,臉龐迅暗淡下去,黑氣泛起,眼裡卻透出瀕死的璀璨。她像是在自己的軀殼裡拼命掙扎。

「照顧……弟弟……」她用盡最後的力氣說,「孩子,對不起……對不起……」

不知道為什麼,她至死都是虧欠的。

貝雯瞅著母親的臉,焦枯又炫目的,她第一次感受到了精神上的震撼,全然不知道作何反應。這張臉無數次的出現在她的生命中,好像一個夢魘。在很多年後,她跳下霧江的那個剎那,她才真正明白了那張臉所蘊含的力量。

正在這時,醫院忽然地動山搖,樓板亂響,腳步雜沓,窗外門外,滿是人在跑。接著,四處哭聲如霧般騰起,漸強漸粗,匯成一條奔騰洪流在縣城上空盤旋。那是千百萬人的哭聲,悲切而浩大。天頓時陰了,窗簾不再動,黑沉下來。

嚴主任站在屋內一角,等著宣布死亡時間,見狀也慌亂起來。一個小護士跑了進來,已泣不成聲:「他們說,主席……主席他老人家……」不必說完,嚴主任已經凝成了一座雕像。她眼前一黑,僵直地晃了一下,然後跌跌撞撞地往門外跑去。門一開,哭聲如潮水般湧入,頓時淹沒了病房裡的小小家庭。

貝雯只是分神了一下,再轉過頭看向母親,她的雙眼裡的光芒消散了,縮成了兩顆灰敗的死珠子,臉龐如同那面黑沉的窗簾。她已離開了這個人世,再沒人能說清她究竟是什麼時刻走的。

那天是1976年9月9日,全國人民都陷入了無比的悲痛中,每個人都在哭,都在流淚。他們是為了這國家的父親,他的去世是國之大事,天塌地陷。怎麼還會有人關心小縣城裡,一個剛剛難產而死的普通女人?

哦,不。

還有一個人關心她,恐怕也只有一個。在這片哭聲的汪洋里,有一個五歲的小女孩,她微弱的哭聲,纖細的眼淚,不為別的任何人,全然是為了她剛剛死去的母親。

三天後,醫院來了通知,保下來的男孩死在了醫院的恆溫箱裡,貝軍甚至沒來得及給他取名。大夫說是早產,臍繞頸三圈半,生的時候又拖得太久,最終沒救過來。

取了孩子的遺體出來,貝軍發現,他竟然是那么小小的一團,輕得像紙殼。這樣小的一團東西,怎能要了那樣結實耐勞的妻子的命?

貝軍將他抱在懷裡,一屁股坐倒在醫院的地板上,半天起不來。他枯瘦的手杆顫巍巍地托著孩子,盯著那張小臉看,好像要把人看活過來。看了好久,他的神情越來越恍惚,似笑非笑的,透出荒草般的衰敗。漸漸地,他臉上仿佛被抽走了精氣,隨著呼吸一下下枯槁下去,眼睛卻越來越亮,蜇人的亮,像一團燎原的火在四下狂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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