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诺再次醒来的时候,看见床畔有个人趴着睡得正香,黑发的脑袋枕在他的合纱枕上。
允诺伸手推推他,他抬起头,露出一张稚气的睡眼惺忪的脸。
允诺说,“允诚,你来了么?你扶我起来好不好?”
薛允诚把他扶起来,在他身后叠上厚软的被子,顺势俯在他胸口,半侧着脸说,“七哥,七哥,你好了吧?你为什么突然病得这么厉害?”
允诺无力地拉拉他的头发,示意他抬起大大的脑袋,他有点胸闷。
允诚接着说,“七哥,你不用担心。我黑哥哥已经把你原先的黑大人换回来了,他说黑大人对这里的卷宗比他熟,他会替你处理好所有的事务,叫你好好养着。”
允诺的手指攥紧了身下枝条编就的床垫。那垫子这些天来与他的身体磨索着,已变得如丝一般的柔软触感却更加沁凉舒爽。他说,“哦。”
允诚拉起衣袖,在他浸湿的额角一下一下轻轻地试着,又说,“七哥,七哥,你快快好了吧。”
允诺看看他,微笑起来,说,“好。”
地府七殿的王董允诺要成亲了。
薛允诚有点儿不高兴,支着下巴对黑君黎说,“黑哥哥,你说我七哥为什么要成亲呢?
我的哥哥们一成亲,一个个地就无趣起来。然后还要生小孩子。软蹋蹋的,会流口水。还要拉屎撒尿。我七哥最好了,可是他也要成亲了。”
黑君黎有点儿愣住了,原来,那个孩子要成亲了呢。他觉得自己的口中有些干涩,过半天才问:
“哦。他要娶的,是哪位仙家?”
薛允诚道:
“是西海龙君的侄女儿。头发一直拖到脚,听说她每天梳头就要梳三个时辰。你说她是不是最最臭美的人?我看她还不及我七哥漂亮。”
黑君黎有点儿恍恍惚惚不所答非所问地说,“哦,那必是很相配的啦。”
说起来,这门儿亲事,还是缘自一场小风波。
那一天,正是玉帝的生辰。所有有点儿头脸儿的仙家都到了。年长一辈儿的,都在正殿。小一辈儿的,全都在偏殿。这里虽不及正殿广阔,却四面通透,以大片的水晶饰窗,窗外就是茫茫的云海,五彩的祥云被阳光穿透,晶莹璀灿。更有清歌隐约送来,美不胜收。
允诺坐在一角,他瘦了许多,但是脸上倒还是一派云淡风清,一双原本光华灵动的桃花眼却有一点点的暗淡。他边上坐的,正是玉帝的十八皇子。原本他是该在正殿上的,只是,他烦那些老人家,还有那些个繁文襦节,溜了出来。反正玉帝儿子多得他自己都认不清。十八皇子说,“允诺,你还好吧。”
允诺回过头来,“嗯,一直都那么好的。哪里有不好的时候呢。”
十八皇子但笑不语。
允诺的神情突然活跃起来,用下巴指着不远处,问道:“十八哥哥,那是谁?”
十八皇子看一下说,“哦,那是西海龙君的侄女。”
允诺拖长了声调哦了一声,“你若不说,我还以为是。。。”他小声地附在十八皇子的耳边说了一句。那十八皇子哈哈笑起来,“果然象。”
正说着,那边的盛装女子慢慢地走了过来,她实在是打扮得光彩照人,太照人了,最特别的是她的裙裾,她的头发长,她的裙裾更长,足有五尺,上面饰金镶银,珠玉美钻更是不计其数,最夸张的是,用上好的羊脂玉雕成一只一只的小牡蛎,镶嵌在裙边儿上,一来为了好看,二来,也暗示着她海底仙家的身份。她就这么拖着这沉重的华美至极的裙裾,一路风光旖旎,声色俱全地走过来,倚在窗边儿。
十八皇子听见允诺轻轻地嗤了一声,还未及说什么,就看允诺缓缓倾了身子,突然呀地一声,手中的满满一盏酿制千年的醉颜红就泼了下去,正好全数洒在那裙裾上。可怜那些小白玉的牡蛎,染成红色,更可怜的是那裙子是最不经染的石榴色。
一旁的侍女尖叫一声,蹲下身去就擦。
那女孩子也惊叫起来,随即立起了眉毛喝道,“你是哪家的野小子,污了我的裙子!”
允诺细白的牙齿磕在琉璃盏边儿上,似笑非笑地,桃花眼里似有浅浅的醉意,慢吞吞地说,“呀,真是对不住哦。我眼拙了,以为是孔雀精没有修炼好,露出了尾巴呢。可也怪,不是公的孔雀才有长尾巴嘛?”
那女孩子的眼光盯着允诺那张细致的脸,脸上轻轻浅浅的笑容,愣了半晌,然后眼泪哗地一下就下来了,唔唔哭着一路小跑,几个侍女在后面慌慌张张地捧着那又长又重的裙裾。场面十分滑稽。
十八皇子捏捏允诺的耳朵,说,“小允诺,你可是惹祸上身罗。”
十八皇子一语中的。
许是人间天宫千百年来都是一样,所谓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本来,允诺让龙王的侄女失了面子,她是很讨厌他的。可不知怎么的,回去之后,他那轻若风淡若水的笑容老是在她的眼前晃,她总是想起他清清朗朗的笑语声。她突然发现,她喜欢上了他。央求母亲让叔叔给她去提亲。天宫的女性,与人间不同,是比较尊贵的,由女方提亲,也不是什么奇事儿。
龙王了解到,对方那男孩子,居然是老阎王的儿子,也十分满意,要知道,天宫人间与地府,是支撑天地乾坤的三大支柱,老阎王的地位是相当高的,连玉帝都要给三分薄面。龙王开始心里有点儿惴惴的,显然是他们有点儿高攀了。谁知老阎王竟一口答应了。婚礼就在一月后。
那一天晚上,黑君黎忙完了刚刚回到自己的住处,就看见允诺站在夜明珠的光晕里,等着他。
他有许久都没见过他了,他仿佛长高了一点,眉目间有一点他从未见过的凄楚。
还没等他说什么,允诺手指捏了一个诀,使了个障眼法儿,四周一下子笼了一层黑暗,在那黑暗里,允诺扑到他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
黑君黎慢慢地回手抱住那个修长微凉的身子。在那一瞬间,他明白了一件事。原来,他是这样地爱这个孩子,他对他的宠溺关怀原来是于对允诚的不一样的。他清清楚楚地记得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他真是舍不得丢开他,他的头发光滑得象丝一样,在他的指缝间流淌。
允诺急促地说,“我们走吧。逃走吧。我们去人间,去山里躲起来。做野人都行。”
啊,黑君黎想,做野人么?他是可以的,他身份低微,粗糙结实,但是,这个孩子,他是不行的。
黑君黎说,“你可知道天宫对私逃的仙家是怎么惩罚的吗?”
他们会比地府的孤魂野鬼还不如,天地之间,不会再有他们的容身之处。
允诺抬起头,脸上有狼籍的泪痕,眼神却明亮而坚定。
“我不怕的。”
他浸在泪水里的脸上露出笑容,“我不怕。”
“但是,我怕。”
允诺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