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楼最终没有把话说得很明白,但是阿诚已经明白。
很多人都死了,我们难道不能死吗?
那么多人牺牲了,难道我们不能牺牲吗?
其实明楼真正想说的是,我要奔赴敌后的战场,我去牺牲,但是我没有这资格要你陪我一起去。
有些东西对于坤泽来讲,太残忍了,他想要求阿诚,他希望阿诚推拒,他希望阿诚拒绝和他回上海,拒绝和他一起执行潜行计划。
不忍,舍不得,可是他知道阿诚不会推拒。
因为阿诚想的与他一样。
很多人死了,难道我们就不能死了?
很多人牺牲了,难道我们就不能牺牲吗?
明楼的头又开始疼了,他忍不住闭了眼,相用手去揉自己的额角,可是还未等他动手,额角上便有了一抹体温略低的手指轻柔按压的清凉,略凉的触感缓缓地按摩着他头上的穴位,缓解着他此时欲裂的头痛。
明楼当然知道这双有魔力的手的主人是谁。
因为这有些熟悉的触感,让明楼一下子回到在南京的时候,在老宅,那时,阿诚也是这样,轻柔地给他按摩着额头,缓解着他的头痛。
这一次他没有忍耐,他伸手去握住阿诚的手。
阿诚没有躲避,微凉的手反握明楼,轻声道:“大哥,一切都会好的,抗战必胜。”
“必胜吗?”有些疲惫的明楼闭着眼睛问出这句话。
阿诚的声音很平静却异常坚定,道:“必胜。”
1937年上海沦陷,在那之前,北平惨烈的守卫战,已经让在上海的明镜断然决定将明氏家族企业里能够搬迁的产业全部搬迁到香港。
银行、两家船运公司,还有细软、现金大量向香港转移,至于那些带不走的,矿产、工厂,继续保持生产。
战乱一起,物价飞涨,明家的面粉厂、纺织厂、矿场,竟然赚得还比平时更多了。
这样赚取的金钱的并不能让明镜感到开心,白日里奔波忙碌转移明家的产业,夜晚,站在明家的公馆里,看着窗外漆黑一片的夜色,明镜有时会觉得,一股寒冷从心口里渗透出来,一种即使父母双双去世那年都没有过的压得人喘不过去的重压萦绕在周围。
许是因为,前者不过亡家,而现在,也许……要亡国。
1937年8月,日军进攻上海,飞机的轰炸,整个城市都能听到震耳欲聋的炮击声、枪战声,似乎要将这座有东方巴黎之称的城市震得碎裂掉。
上海开始有逃难的人,有人逃到乡下去,有人日夜躲在家门不敢出去。
明镜照常出门,照常去工厂,监督着工厂加班加点的生产,贴钱将大批大批的物资送往前线送。
白日里,明镜挺直了腰杆一副雄赳赳气昂昂、谁惹老娘老娘抽你的架势,就像这么多年她在上海滩里打滚时那样的“嚣张跋扈”,带着整个明氏集团一如往常地运转的,工厂里那些有些惶然的工人和经理们,看到在他们出差错时,明镜依旧声音洪亮底气十足地指着他们该骂就骂、该训就训、该撕就撕,竟然渐渐地镇定了下来,好像一天不听明家大小姐骂一顿,就全身不舒服。
而在夜里,在没有人的时候,明镜一个人在自己的卧室里,听着那整整三个月不绝的枪炮声,才会稍稍地允许自己露出脆弱的一面,从床头柜里翻出明楼托人带给她的信。
弟弟不在上海,在政府里谋了职位的明楼在配合政府做后方的经济后勤工作。
看着信纸上那一笔笔锋利的文字,没有一个字诉苦,句句报平安,明镜眼睛红了,难以自抑地掉了眼泪,却又迅速地擦掉。
也许真是老了,明镜时不时的,竟是有几分觉得累,觉得倦,觉得寒冷孤寂。
这个家,桂姨一去不知所踪,阿香还小一团孩气,明台还不是十分懂事,整天吵着要上前线报国,被明镜狂怒训斥强压着在家里温书,她竟是连一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
把眼泪擦干,屏住气,把情绪收敛起来,瞬时,明镜又恢复了平时的嚣张厉害模样。
睡觉,睡一觉起来,她还是那个让上海滩不知道多少男人见到腿就吓得发软的明家的当家母老虎。
然而,第二天,明镜睡醒,得到的第一个消息是,上海沦陷失守,插着膏药旗的日本兵进城了。
上海不是中国人的上海了。
1940年三月,汪伪政府成立,上海滩的不少官府衙门里,出现了许多明镜熟识的面孔,那些过去在国民政府里任职,高喊着三民主义拯救中国的熟面孔,现在在这个政府里,在依旧挂着国父的遗像挂着天下为公的大字的房间里,笑得油滑口口声声“大东亚共荣”“和平万岁”。
明镜觉得恶心,入骨的恶心。
但是不管多恶心,交到却还是必须打的,她必须和这些她恶心的人打交道,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继续将金钱和一些物资源源不绝地运到此时因为海岸线被日军封锁,物资运送不进来而万分艰难的敌后战场。
明镜果决,干练,腰杆挺得直,这样的性子,在沦陷后的上海的这个环境里,不得罪人是不可能的,更别提那些觊觎明家财产的魑魅魍魉借机意图搞风搞雨。
刚在海关处理了一个船运公司的批文,回到家里,疲倦非常的明镜撑着精神查看这几天收到的信件,一封没有寄信人姓名的信封里,明台的照片掉了出来,一起掉出来的,还有两颗子弹。
看到这两颗子弹,明镜气得眼睛里都是怒火,但是扫到明台的照片,明镜又是一个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