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枢回过身来,目光清亮:“两千年前本君既能阻天命之变,两千年后,亦不打算改变初衷。”
海水反射了月亮的光华,落在苍色长袍上摇曳荡漾。
湿雾散尽,海风习习,吹动了神人鬓边细碎的缕缕碎发……
明明是肉身凡胎,骨子里却如同灌注了玄铁般刚硬不屈。
明明是渺小如蚁,不达苍天却似盘古脚踏大地双肩擎天。
应龙不由一阵心神摇晃,仿佛又重临两千年前的天汉战场,万军阵前,长衣云鬓、冷峻刚毅的神人,缓缓提起盘古凿,笔直地指向他,没有巧语劝降,也没有厉言威胁,不存在任何容许妥协退让的斩绝。
“逆天,无赦。”
恍然间,他似有所悟。或许早在那时,他便已被这个浑身煞气,一点也似神仙的男人引去了心神,两千年,这心居然还不曾收得回来。
“呵……”应龙轻笑,“确实,若是对手突然变成了帮手,这棋局岂非作废……”他并未因此泄气,只是终于退开半步。
他并无再作纠缠,毅然转身离去,只是在空气中,荡漾了一抹叹息。
“你我,似乎都没有化敌为友的习惯。”
“……”
贪狼星君心中,向来都能极为清晰、径野分明地划分出对错之别,正邪之分。然而此时,看着应龙远去的背影,天枢心底却奇怪地腾起一丝犹豫。
是否,非友即敌?
若换了以往,这个居心叵测的妖帝,他早该不惜一切代价将其诛灭。然而几番锋刃已交,却始终因心中一点迟疑而未能放手一搏,却是为何?
天枢回头,举目看那柱身上龟裂的痕迹。当如应龙所言那般,万事万物,总有尽时,这能撑起天地的鳌足,如今,已是极限之期。
就算没有外力作用,这鳌足崩碎,也是迟早的事。然而……
天枢目光见深,不是现在。
第二日清晨。
此时雾气已重新聚拢,海中旭日看不真切,朦胧光影如同一片霞色,玄黑背影倒映水面。
应龙背手立于海岸,日光漫射于金瞳,更见光烁璀璨。
不必回身,已知身后有人走近,嘴角浮起一抹笑意:“星君昨夜睡得可好?”
“自不如龙王高枕无忧。”
“呵……想必那几位龙太子也该等急了!”应龙回过身来,笑看着走近的贪狼星君。身后海面浪花翻腾,两匹海龙驹奔出水面,一青一墨,膘肥体壮神骏不凡,鳞亮滑水,蹄踢海浪,飞花碎玉。墨鳞海龙驹跑到应龙身侧,应龙抬手,那海龙驹便亲昵地将凑上前去,磨蹭他的手背极尽讨好。
“龙王做事果然周到。”
应龙笑了:“能得星君一句赞赏委实不易!”顺手拍拍马背,海龙驹会意轻快地溜达着蹄子圈转马头。
此时天枢已翻身上马:“龙王误会了,本君并无称赞之意。”言罢一夹马肚,青驹迈开四蹄,凌于海面疾驰而去。
应龙朗声长笑,亦跃上马匹,墨驹奔起须臾之间便追赶上去。
草原辽阔有山隔,荒漠吹沙接戈壁。
然,试问天地间,在那里放马能比得上水天相驳的浩瀚碧海?
青墨两色剪影掠过,海上驰骋,或前或后,又时而比肩,转言之间,已奔去无影。
敖岛另一面,鲛人长老也带领十数年轻鲛人整装待发。
敖翦本应相随,然而不知是昨夜游了百里海路过于疲惫,还是受惊过度,昨夜睡下后便发起烧来,早上起来浑身的鳞色都显得灰白缺亮。看他摇摇欲坠地从床上爬起来,还坚持要一同去珠崖寻珠,鲛人长老怎会不心疼这个孙儿,便将人按住,吩咐道:“阿翦,爷爷此去需时数日,岛上不能无人照顾,你替爷爷留下来照顾族人,可好?”
“我?……我……我不行的……”
鲛人长老按住他纤薄的肩膀,慈祥一笑:“阿翦,听话留下来。爷爷知道你的意思,这里千年都不曾有外客,就这么几天也不会有什么事,你乖乖留下修养,我已吩咐了族人,让她们多寻些赤点过鱼鳔给你好好补补,养胖些,才放你回去。”
敖翦明白祖父心意,想着自己这般跟去,也是累赘,说不定还会给大伙惹麻烦,于是也不再坚持,点头应诺。
鲛人长老一声呼喝,一众鲛人便灵巧跃入海中,浪花飞跳,以极快的速度向岛外游去。
敖翦看着祖父带领族人远去,心里仍不免担忧。
那几个哥哥是什么脾性他又怎会不清楚,虽知有星君开口允诺,应龙王也有意庇护,他们应保无恙,但祖父与一众族人已近千年不曾接触外物,海中危险重重,觊觎鲛人的妖怪也不是没有,所以难免挂心。其实父王严禁他私自出宫的道理,他总是理解的,所以即便只能在织造房中日日织纱,他也从无怨恨。
天日上升,光芒更为明亮,映在他亮蓝的鳞上。他已近十年不曾迈出织造房,海底龙宫冰冷森寒,而被日阳照耀的感觉,就像被暖洋洋的褥子包裹,让他一时不舍移开。
于是敖翦就这么坐在礁石上,任得日阳照耀。
南海上的日晒十分厉害,他长年生活在不见天日的海底,时间一长,便有些晕晕乎乎,胸口窒闷。本来就身体不适,等他发现不对的时候,已是浑身发软,连爬下礁石的力气都没有了。
岛上的鲛人知他是龙王之子,又是长老的孙儿,自然没有人敢去打扰,任得他一人独处,此时敖翦只觉得口干舌燥,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眼看就要在礁石上变成晒鱼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