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你说过你喜欢那栋房子的建筑。”
“我喜欢的东西多了。”
他这句话有点赌气的意味,更多的还是不耐烦,但语气中的笃定已经不容置疑了。陆梅知道他没有发脾气多半是碍着楚莺还在场,索性就摊开来说:“那也是你来卖。”
“和我没关系。”
“那你至少回去看一看。”
“一栋房子而已,没什么看的。我应该订明天的机票。”
他越说,神色倒越平和,本来就轻微的赌气早就没了,轻描淡写说得就全是别人的事。他平静至此,反教陆梅为难,目光又转回到一旁静静听着的楚莺身上。
楚莺却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她想看清楚就在她身旁的岳江远,奈何眼睛早就看不清楚了,就说:“我也很多年没有去看过那栋房子了,当年我们都是很喜欢的。”
岳江远指着陆梅对楚莺笑说:“钥匙在她手上,你既然喜欢,让她打个折转手给你吧。”
他们接下来在同样的话题上拉锯了一番,但再怎么大费周章,结果还是一个。眼看着天色晚了,陆梅终于认输般叹气:“我以为唐棣文这点还是不会看错的。”
岳江远瞥她一眼,反问:“他又真的看准了谁?”
“你啊。”
岳江远终归没有说唐棣文一个字的不是,只说:“你说是就是吧。”
但这句话不知触到哪里,说完后岳江远略蹙起眉头,无论如何不肯再提同个话题。陆梅见连搬出楚莺都毫无成效,特别是从她坐的位置上正好能看见里面卧室地上那收拾了一半的箱子,沮丧之外尤其心灰,极其挫败地说:“罢了,他所托非人……十年工夫,谁还愿意回头看?”
她这么说就真的是赌气了。偏岳江远但笑不语,送陆梅和楚莺出门。临到电梯口楚莺看似没头没脑地说了句:“如果我买下那栋房子,你陪我去一趟如何?当年你们来看我,临走前你是答应过哪一天我回来,你陪我四处看看。”
她不再清澈的眼中闪出近于狡黠的光来。岳江远并不记得当年自己是否做过这样的许诺,可是楚莺这么看着他,那他就是真的答应了。
其实陆梅有一点是没有估计错的,在大多数情况下,楚莺是不可拒绝的。
他们挑的是岳江远临行的那一天,早早去了,每个房间细细看过,蒙着布的家具也一一重见天日。陆梅为求他改变心意,连地毯都要铺开再看,岳江远这时才自进了这屋子后首次露出笑容:“不必麻烦了。”
他们看得慢,约摸半天才大致看了一遍,这么多年,这房子里的大多陈设居然都没有变过,重新回到客厅时岳江远看了看表:“我想早一点去机场。”
陆梅的目光一下子黯淡下去,却不甘心,犹想负隅顽抗,但被看得清清楚楚的岳江远淡淡一句话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他说:“人走茶凉,这杯水都凉了十多年了,你还想怎么样。”
她不得不认输。
三个人上了车,气氛低沉,无人开口。蒋家的司机问陆梅去哪里,陆梅心浮意乱,挥手:“去酒店拿行李,去机场……”
“等一等……”岳江远这时竟改变主意,无甚由头地问,“能不能再等我一下,我忘记去一个地方了。”
凭着当年记忆,岳江远从花房里搬来梯子,从阳台爬上阁楼。
阁楼的入口对他来说显然是狭窄了,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钻进去,蹭得双手都是灰,还连连打了几个喷嚏。
然而里面却是异常宽阔空旷,容他直起腰还有空处走走看看。岳江远打开特意带来的手电筒,想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格局,却在光线扫在墙壁的那一刻,彻底愣住了——
他不敢相信,迟疑了片刻,才慢慢走近,蹲下来,聚过光,无比仔细地看墙上那些已经渐渐淡去却依然留下痕迹的粉笔的图案。
这还是孩子的手笔,但画得很用心且用劲,加上常年不见天日,奇迹一般保留下来了。
他站起来,后退,光线扫过每一面墙壁,原来在所有等高的地方,都留满了内容各异的画,他耐心地一张张看下去,发觉渐渐自己能分辨出区别了,由最初的生涩拙劣到稍后的越见熟练,天分慢慢显露出来。
那是屋子,是水流,是展翅的鸟,各种姿态的狗,枝桠嶙峋的树,但最多的,还是看不出究竟属于什么人的肖像画。
忽然,他想起曾经和唐棣文抱怨过,如果是太大的房子,又只有几个人住在里面实在寂寞又孤独。唐棣文当时在看书,摘下眼镜,丢了颗糖到嘴里,慢慢浮现笑意,说,那就到习惯为止,没有人不是孤独的。
岳江远缓缓低下头,手垂下来,电筒掉在地板上,光线跟着电筒一起在地板上打滚,飞快地在蒙尘的墙角泼扫过一片亮,但随着电筒定下来,四窜的光线最终还是归于一线。
过了不知道多久,岳江远觉察到电筒那昏黄光线之外,阁楼里还多出其他光线来,转过身一看,原来在发呆的短短几刻里,太阳冲破厚厚的云层,出来了。
他见到一束彩虹似的光,打进来,继而散开,蔓延,一寸寸从阁楼的入口铺到他的脚边。岳江远又打了个喷嚏,接着看着无数的灰尘飞起来,迎着光飘过去,更多的则在下坠,落到肉眼看不见的暗处去。
岳江远弯腰拾起电筒,从阁楼里探出头来,对下面等着的陆梅说,我这就下来。
没有人不是孤独的,他注定是要离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