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淼在车上看这书看了三天,白天天不亮便启程,夜里月上中天时寻驿站住店,又或是在旷野中停车过夜,赶车的行脚商都是苦命人,有自己
带点小东西做生意的,有被富商雇来运送货物的,三教九流,俱是底层出身。住店时李治烽一路伺候游淼,那些行脚商便在驿站喝酒烤火,随处找个暖和地方,挤着就能过个夜。
随着不断朝北走,天气也越来越冷,及至翻越秦岭阳口山时,那天下起了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暴风雪,天顶鹅毛大雪肆虐,狂风犹如包围着四方的怒鬼,一层层雪浪呼啸而来。连绵起伏的山峦盖满了厚厚的白麾,颇有点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的架势。
“天寒地冻啊嘿哟”
“老天爷莫阻路啊”
“早日归家嘿哟”
所有车夫都蒙得严严实实,包头裹面,只露出两只眼,嘶哑地大喊,驾着车朝前赶,游淼纵是坐在车中,亦感觉到四面八方的冷风从车门、车窗内无缝不入地直灌进来,
过了阳口山,又是数日,天气一瞬间放晴,老天爷的脸明媚得就像不曾下过雪,出阳口山后,蜿蜒的长城下,蓦然现出一座繁华喧闹的塞边城市延边。
延边作为边境最大的经贸集散地,已存在了近四百年,塞外四十二族都在此处作生意,多年来无论多少战火,入侵中原的胡族都会刻意避开此处。
纵是被追杀的汉人,胡人,只要逃进了延边,朝城内一躲,外族纵有千军万马,也不能再追,更不能贸贸然冲进市集内杀人抓人。
这是四百年前匈奴王与天朝皇帝定下的千年之约,无论两国邦交如何,延边城作为缓冲之地,千秋万载,永不开战。
马车外的车夫纷纷欢呼起来,游淼睡了一夜,此刻迷迷糊糊地朝外看,半山腰中,寒风依旧凛冽,朝下面平原看,延边城一望无际,被游龙般东去的长城环抱,城中人头攒动,吆喝声远远传来。
延边城外的远方,巨大冰湖犹如阳光下闪烁的宝石,牛羊队在雪原上排出一条曲折的队伍,通向城中。
这就是延边城了。游淼心想,繁华程度虽不比京城,但却别有一番塞外风味。商队离开阳口山区域,沿着平原下去,游淼又看了李治烽一眼。
李治烽把手肘搁在窗边,漫不经心地朝远处看。
游淼“你来过延边吗”
李治烽略一点
头,转头看游淼,似乎有话想说。
游淼心道在延边不知道会不会碰上李治烽的族人,如果李治烽想逃,此处将是最好的地方,也是最好的时机了。
李治烽“我带你去玩。”
游淼看得出李治烽的心情不错,又试探地笑着问“以前经常来”
商队接近城门,李治烽侧头听着远处胡族的交谈,说“不算。”
游淼点点头,商队会在延边逗留三天,三天后,在离开此处时,游淼决定就让李治烽离开,回他的家去罢。各回各家,不必再当奴隶。
抵达延边的第一天,商队报上通关文书,办理手续,四十余人入客栈,货物卸下,再带到市集上去卖,游淼终于停了赶路,得以松口气。
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游淼从小极少出门,唯一一次长途赶路还是从流州上京城,那时风景秀丽自不必说,哪有现今狼狈颠簸了数千里路,虽有李治烽伺候着,游淼仍忍不住叫苦连天。
一行人于城中最大的客栈落脚,行商自去做生意,游淼带李治烽出外闲逛,只见塞外货物都以兽皮,珍稀药材,兽肉,鹿茸鹿鞭鹿尾等居多,镇宅的狼头,铺地的虎皮,名贵狐裘,西域的葡萄酒,龙涎香,千年的老参,矿眼的奇石,百炼的精钢片在京师随便一件都能卖出高价,足可当御宝堂里的珍稀之物,在延边的集市上却成山成海的,跟烂大街一般。
反而是中原商人带来的蜡烛、丝绸、盐、南方药材,甚至是东海进的次等珍珠、珊瑚扇贝、茶叶,一进市集便遭到哄抢。
连中原人的年画都能卖出个天价,游淼心想亏了亏了,早知自己也从京城带点东西来卖,郝三钱当真是坐地起价,搁京师连听戏茶楼里都不喝的劣等茶叶,半斤也就五个铜钱,在市集上竟然能换一张中等的狐狸皮
游淼不止一次见纨绔公子哥们买过这狐狸皮,御宝堂内一有新货到,李延便带着一帮人去看,再怎么跟老板讲交情,也要五两银子一张。
五个铜钱换五两银子,游淼终于见识到了奸商的暴利,不禁咋舌半晌。忍不住道亏了亏了,早知道啊随随便便带一车货来延边倒卖,几千两银子随随便便到手。真是
千金难买早知道。
市集上满满的全是人,拿着大叠的皮,大捆的人参,争先恐后地涌上来,把货朝中原商人面前塞,还有人看出游淼的身份,私下给他递东西,让他收自己的货。
“慢点慢点慢点喂别抢我不是来卖东西的”游淼大声道。
郝三钱喊道“当心挤着了少爷慢点来一个一个来”
延边许多人语言不通,只能不住打手势,各自说着胡族语言,指指自己的货,又指指中原商人的货物,有人抢得快要打起来了。李治烽护着游淼,胡人挤到游淼身前,看李治烽那容貌似乎也是塞外人,便不敢去摸游淼。
“拿她的货。”游淼收了个小匣子,朝郝三钱说。
“好嘞。”郝三钱笑呵呵地答道。这些行脚商虽是各家京师商人雇来的,却不得不听游德祐的话谁能进商队,谁不让进,都是游德祐说了算,众人也就不敢开罪游淼。
游淼把一叠皮子翻来覆去地看,有商人打趣道“少爷家做的才是大生意呢,还看得上这些”
游淼笑着拣皮子,选了两件狐裘的,说“带回去送朋友。”
“少爷家里那可当真是大生意呢。”
“是啊是啊,碧雨天晴毛尖”
一群商人兴高采烈地卖货,又不住奉承游淼。
“一两茶叶一两金呐。”
游淼忙谦笑道“没有的事,都是朋友捧的。”
游淼家做的生意确实很大父亲游德川是茶商,千顷茶田,流州东南有一半茶山茶田都是游家的,做的也是官家生意。这茶颇有点来头,名唤“碧雨天晴毛尖”,开春送到京师,川蜀等地,商人们都说游家的茶是“一两茶叶一两金”,每年春茶上市,三千斤供予天家,剩下的几乎是一上市就被抢光了,茶价被不住哄抬,供不应求。就连达官贵人也得走门路才能买到。
郝三钱忙不过来,游淼便在一旁帮忙,取了个大木盒,打开时忍不住笑,里头装的都是劣等炒茶京师人喝完泡完的茶叶,加点草叶碾碎了再炒干,混作一起当炒茶卖,这是脚力、车夫、穷人苦哈哈们吃的。狗尾巴巷里的瓦房上,常常就晒着这些烂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