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头土脸的“小姑娘”第二次见到那个颇有点招人烦的俊朗少年,是三四天后的事。
那段时日,孤身一个人跑出来的柳栖寒心里烦得要命。十二岁的少年身上还压不下先丧母、再弑父的这两块大石,他活得近乎行尸走肉,每日里懒得梳洗,蓬着头裹着破衣在街上乱走,饿得厉害就仗着手脚灵便偷些吃的,累得狠了就寻个墙角破庙缩一会,要去哪里,要做什么,当真一概不知,也不太想知道。
那日,他在城郊的土地庙香案下面蜷睡了一夜,还未睁眼,香案外一片纷乱的脚步,又有人声,妇人哭泣,又有人安抚,闹作一团。
他睁着眼睛,懒洋洋听了半天,听出来,是妇人找不见了女儿,有几个年轻人正帮着寻。
只要不是合欢宗来人找他,他便没什么好在乎。柳栖寒面无表情从香案底下往外钻,站在庙里看了会与他无关的热闹,被妇人哭得心烦,又往破庙外走。
刚迈出门槛,门口洒下一片日光,忽又有一个很明快的声音在他身前大声嚷:“小姑娘,我可找到你了!”
柳栖寒愕然抬头,是前几天见了的那个让他想不记住也难的少年。
上一次见面,被问出那句”你是不是受了许多委屈“之后,他怔在原地,浑身发抖,近乎落荒而逃,此刻见了这张脸就觉别扭,不想多看一眼。柳栖寒当即转了头就走,不想和这人多说半句。
谁知,这人竟一转身,反而跟了上来。
“小姑娘,最近云州不安宁,丢了好几个贫家女孩……”
柳栖寒依旧不理,加快了点脚步。这人腿脚好快,竟也跟了上。
“小姑娘,你一个人在外面走,没亲人了吗?”
柳栖寒胸口微微一窒,冷冰冰地添了句“死光了”,继续闷着头走。
“小姑娘,我想了好几天就怕你出事,要不然你就跟着我……”
这少年一句又一句说个没完,柳栖寒只觉自己似惹上了个嗡嗡作响的苍蝇,终于脚步一停,一转身。少年原本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几乎撞到他身上。
“你到底想干什么!”柳栖寒烦不胜烦地瞪着那少年长得挺不错的脸,又伸手指了指街边几个端着碗的小叫花。“那么多人没饭吃,你只管我干什么!”
少年怔了一下,忽然说:“我以前有个妹妹,叫小月。”
“——有妹妹就有妹妹,和我有个屁关系!”柳栖寒吐了个脏字,推开他就要走,手腕忽然被这人拉住了。温暖的体温从接触的位置传过来,柳栖寒一怔,阴差阳错地,竟未甩开。
而这人极快地又说了下去。
”你听我说——我妹妹小月,那时候她得了痨病…你知道,那种病很花钱,其实不是她的错。她那时候才八岁,长得很好看,越来越瘦……瘦得起不来床,每天都挂着眼泪……“
少年的声音从轻快明朗忽然变得有些沉黯,柳栖寒愣了一会,鬼使神差地问:“然后呢?”
“然后……”少年停了一下。“有一天,小月对爹说,想要件新裙子,就和隔壁王举人家女儿穿的那件水绿色的裙子一样。她肯定想了很久了,那天是她八岁生辰,才提了这么个念想。”
“爹答应了…其实家里没有闲钱,他管王举人借了钱,第二天清早就去镇上给小月买裙子。”少年说到这儿,忽然问:“听这种故事,你烦不烦?”
柳栖寒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他忽然发觉,自己好像从来没有和什么别人就站在街边,晒着太阳,随便说些什么话。这种事情似乎从来没有在他的生命里发生过。
面前少年低低吐了口气,说:“……然后他再没回来。他遭了盗匪,被抢了钱…死在了去给妹妹买裙子的路上。”
“然后……给爹下葬,又要还邻居的钱……原本给小月买药就捉襟见肘,娘每天没日没夜给人洗衣服换钱,手被毒刺刺破了也不肯歇……她发了高烧倒下的时候,请了郎中来,我这才见到,她手上的毒疮都烂出了骨头。郎中说是泡多了脏水,毒都进了骨髓,没救了。”
“……啊。”柳栖寒短暂地吐出半个字,他居然有点不知说什么。
”那段时间,小月总是呆呆的不说话,有一天晚上她忽然和我说:哥,爹和娘都是我害死的…我是不是个祸害?“
”……那时候我天天给人做工,累得快睁不开眼睛,就和她说,快睡觉,别那么多话。“
面前的少年声音越来越低:”第二天早上,我醒来,小月已经没了…其实那时她的病有起色了,郎中说再吃半年药能下床,再吃一年药能好的…她撑着爬去后院,跳到井里去了……井边上全是她挣扎的痕迹,一道一道的,我简直不知道她为了翻过井栏费了多大的力气……“
”那时我才知道,爹娘没了之后,她都以为是她的错,心里受了不知多少的委屈,可我什么也不知道…哪怕那天晚上,我和她多说几句…“少年声音沉黯,眼睛又认认真真看着柳栖寒。“所以上次你说你害死你爹,我就……我怎么也放不下。总觉得,你是不是也有一肚子委屈,不知道该和谁说……”
面前俊朗的少年眼神灼灼地看着他,柳栖寒忽然猛烈地颤抖了一下,不知从何处来的力气,一把将他死命推了开,拔腿就跑。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但胸腔里一股极陌生的情绪缠绕着,酸,涨,浓重的委屈和想放声大哭的冲动,几乎要把他整个人炸开。
后面的少年在叫他,而他不管不顾,在大街上像个疯子一样用尽了全力奔跑。鞋子甩脱了,脚板踏在肮脏的地面上划破血口,他恍然不觉,眼睛近乎模糊,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
而忽然之间,他一头撞在了什么人的身上。鼻端蹭的锦缎滑凉,又是一阵熟悉的香气。
认出这股香气的同时,柳栖寒胸腔里缠绕的情绪一空,他脊背漫过一阵彻底的寒。
他不可能嗅不出合欢宗特有的熏香。这是宗内首脑长老身上常用的那一种气味。
后颈被人一把拎住,那人把他举起来认认真真看了一眼,忽然一声意外惊喜:“这不是得来全不费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