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夏明没有把全部细节告诉苏筱,比如说飞机上黄礼林巧遇刘铁生的时候,无意中手机掉在地上,屏幕上正好是他和贺局长的合影;为了营造格调,当时他和黄礼林包了一辆直升机飞到九寨沟山地高尔夫球场,住的是酒店里一晚十几
万的顶级套间……事后说起来好像整个过程很顺利,其实在推进过程中也是如履薄冰,每个环节都反复推敲过,不能出错也不能露馅,一个环节衔接不好,就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苏筱感叹:“欲擒故纵,你可真是太会利用人心了。”
夏明笑了笑:“我早说了,不会计算人心的造价师不是好造价师。”
这句话犹如一盆冷水,浇在苏筱发热的大脑上,瞬间冷静下来,看了看手表,已经晚上十点了。这顿饭居然吃了四个小时。记得刚坐上车时,她还对自己说,吃个工作餐就回家。她这么一冷静下来,夏明立刻感觉到了,他也冷静了一下,觉得自己今天有些上头了。
两人都在心里做了保持距离的决定,吃完饭就默契地分开了。夏明开车走了,苏筱去坐地铁。回到家,她给自己做了很久的思想工作,大意是他不适合自己,他这么会计算人心,说不定对自己表现出的好感也是为了工作时增加润滑度的,自己也要专业些,不要因为工作默契就乱了心。
但是第二天她回到天成,听到四个主管的工作汇报,她又分外想念和夏明一起工作的小半天时光,然后开始期盼再次一起工作。等和他一起工作的时候,又心情愉快到头脑发热;等工作结束,回到家里又给自己做思想工作。足足一个月,她在煎熬、期盼、快乐、冷静这四种状态中来回切换
,但工作效率却出奇的高,甚至超越了她以前在众建的全盛状态。
一言难尽的一个月。
群星广场是通过政府平台进行网上竞标的,参加竞标的建筑企业上传标书到平台,平台会进行匿名处理,然后从专家库里随机抽取专家进行评审。但这种方式同样可以被人为操纵。通常采用的方法就是在标书里约定暗号,比如说某页某行某个特定的词,然后就是用红包搞定专家——虽说是随机抽取,但圈子这么小,很容易打听出来。
苏筱一直好奇,夏明准备怎么搞定甲方,或者说跟刘铁生达成什么样的协议,但这属于商业秘密,他不主动说,她也不好去问。直到提交标书的前一天,他突然将工期从578天改为566天,苏筱惊着了,果断反对:“本来578天就已经很紧张了,一下子减少12天,到时候完成不了怎么办?”
“这是刘铁生要求的,他剩下的任期不到两年,他想在任期结束之前出成果。”
“但是……”
夏明打断她:“没有但是,想拿这个项目,咱们就得这么做。”
苏筱皱眉,说:“如果我们不能如期完成,赔偿会很高的。”
“不用担心。”夏明笑了笑,“你没听过‘森林的门坏了’吗?”
苏筱没听明白:“什么‘森林的门坏了’?”
“一个笑话。”夏明说,“森林的门坏了,国王决定招标重修。大白象说三千块就可以
弄好,材料费一千劳务费一千自己赚一千;汉斯猫说要六千,材料费两千劳务费两千自己赚两千;白头鹰说这个要九千,三千给国王三千自己赚,剩下三千承包给大白象干。国王拍板,白头鹰中标。”
“谁编的,真有才。”
“别急,还有呢。”夏明接着说,“草原的门也坏了,招标时吸取教训,控制造价三千。汉斯猫看了一眼走了,大白象报价三千。白头鹰报价三千,给了评标的狐狸五百,中标。汉斯猫、大白象都很纳闷,这么干下来不得亏死。白头鹰花了五百材料五百人工,修了一半宣布停工。拖了半年,草原追加投资三千。”
苏筱摇头失笑。
“再后来,草原通往森林的大门也坏了。经过前两次的教训后,国王决定,严格定价三千,监理、审计现场跟踪,并且免费保修一百年。汉斯猫一听吓跑了,大白象还是报价三千,白头鹰表示愿意无偿修好,免费保修两百年,但要五十年的管理权。国王同意了,于是白头鹰修好后在门口设了个收费站,每人每次五百,双向收费上不封顶。”
听到这里,苏筱的笑容没了。
“其实,我和你一样,希望造价表就是造价表,大家简简单单的,都按规则来竞争。但社会现实就是这样,有些人就是喜欢钻空子,破坏规则,老实本分地按照规则来,反而会吃亏。”
“你说的我都懂啊,我也不是
三岁小朋友,不用教育我。”
“我没有教育你,你也不需要我教育。”夏明说,“我就是想跟你分享另一种思路,比如说,利用他们制定的潜规则打败他们,登上顶峰之后,就可以再回过头来,重新制定规则。”
这话并没有打动苏筱,她想了想说:“我也想起了一个故事,一个俄罗斯的童话。据说村庄的旁边住着一条恶龙,经常出来吃人。村里派出勇士们去刺杀它,但是他们都一去不回。有一年,又有勇士自告奋勇去刺杀恶龙,一个村民偷偷跟在他后面,他看到勇士浴血奋战,最终杀死了恶龙,但他坐在堆积如山的金银财宝上,渐渐地长出了鳞片、尾巴、触角,变成了一条新的恶龙。”
苏筱顿了顿,问:“所以,你怎么知道,打败他们之后,你是恶龙还是勇士?”
夏明默了默,摊摊手:“不知道,但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苏筱无言以对,总不能叫夏明放弃这个项目吧。
苏筱没有就这个潜规则与明规则继续跟夏明争辩,毕竟她只是丙方的代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当天提交标书,过了几天,结果出来了——天科中标。
汪洋和黄礼林很高兴,专门在酒店里摆了一桌庆祝中标,请的是天成和天科的高层们。大家推杯换盏,高谈阔论,每个人都喜笑颜开。这么大的一个项目,对天成和天科来说,意味着今明两年都将是大年。
苏筱也高兴,但没有别人那么高兴,到底用“森林的门坏了”这种方式拿下项目,心里不是特别舒服。此外,她还有些怅然若失。中标了,那意味着工作要回到原来的轨迹上,她跟夏明不可能再频繁见面了。以后,大概也就每个月乙方与丙方结算时碰个面。她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夏明脸上,正和黄礼林说话的他似有察觉,也转眸看着她,目光里有些说不清楚道不明白的情绪。
但最终两人只是相视一笑。
择了吉时,破土动工。
群星集团的董事长刘铁生也来到现场,他站在中间,先讲了几句祝贺动工的话,然后抡起铲子,下了第一铲。他看起来不像快六十岁,站姿挺拔,头发乌黑,穿着一身昂贵的西服,举止神色都带着久居高位的倨傲。出场时前呼后拥,离开时也是前呼后拥,排场之大,让苏筱想起影视剧里的黑社会老大。
群星广场开挖土方的过程很顺利,进度也很快。
大概一个月后,突然传来一个消息,刘铁生被双规了,说是因为生活腐败被群众举报了。天科的黄礼林也去接受调查,还好没来得及发生实质性的金钱往来,喝了两天茶就回来了,只是着实吓得不轻,血压飙升,回来后住院观察一天。
接替刘铁生位置的是原来的二把手,这个二把手在位置上只坐了半个月,也被请去喝茶了,说是以权谋私。接连栽了两位老总
,人心惶惶。大家生怕调查落到自己头上,谁也不敢出来主持工作。天科的结算单递上去,没人签字,自然拿不到钱。天科结不到钱,天成自然也结不到钱,拿到群星项目的欢欣鼓舞此时变成了愁云惨雾。
会议上,陈思民说:“咱们应该暂时停工。像群星集团这样的企业我以前也遇到过,老总是铁腕人物,一旦老总倒了,公司很容易就群龙无首,陷入人事斗争之中,会演变成什么样根本就无法预料,有可能就直接倒闭了,即使不倒,也会因为内耗而一蹶不振。我们再往里面垫资,万一结算没着落,咱们怎么办?所以先停工吧,等形势明朗再说。”
汪洋皱眉说:“现在停工,那前期投入的资金就死在那里,保证金肯定退不回来,还有人员要遣散,机械材料交的订金都是退不回来的。损失也是挺大的。”